1993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
外面路上的水坑里,残留着碎冰渣子,风急急地刮,冷空气直往人心窝子里钻。
父亲罗家清抽着旱烟,蹲在火炉边取暖,母亲俞根秀在厨房里烧水,罗建军来来回回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房间里终于传出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房门打开,罗建军赶紧上前,闻声而动的俞根秀,也急急忙忙从厨房里窜出来。
“怎们样,带把儿不?”母亲抢着问道。
其实看稳婆从产房里出来时阴沉的脸,她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但还是侥幸问了一句。
在几人询问的目光中,稳婆摇了摇头,抱孩子的手往前送,想把孩子交到俞根秀的手里。
俞根秀无比失落,全没了刚才烧热水的兴致,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看着婴儿两腿间的物事,失望透顶的俞根秀,恨不得一把摔死这个孩子,别说伸手去接,看着都觉得心烦,最后还是罗建军自己接过了孩子。
罗母摇了摇头,说道:“不带把的,家里已经有两个了,生下来也没用,丢了吧!”
在这个孩子出生之前,罗建军和老婆李银凤已经生了两个女儿。
罗建军和李银凤同年,农村里结婚早,两人20岁就结了婚,结婚时连证都没有扯。
结婚第二年,就生下来一个女儿,又过了两年,又生了一个。
如今,大女儿兰英四岁,小女儿兰香两岁,都是嗷嗷待哺的年纪。家里经济条件本就不好,又因为超生被罚款,更是穷得叮当响,家徒四壁,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拿不出来。
但尽管如此,李银凤还是没有去做结扎手术,原因很简单:没有生出男孩。
罗建军和李银凤都没上过几天学,没什么文化,除了认得几个字之外,就认死理,要面儿。
俗话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在这个闭塞的南方小山村里,要想抬得起头来,家里就必须有个儿子,否则将来族谱上都会写,你罗建军家绝了后。
女孩是入不了族谱的, 连取名字都不能用字辈,这不,本来罗建军下一代应该是“德”字辈,但两个女儿都没资格以“德”字取名。
“生儿子”这件事情,不是他罗建军一个人的意愿,是所有人的共识,罗建军的父母态度更是无比坚决。
四年前,大女儿兰英出生的时候,罗母虽然有些失望,但好歹没有发作,还是陪着笑脸,用心给新生儿洗澡,还笑着塞给了稳婆一个红包。
那个时候,她觉得,还只是第一个孩子,以后有的是机会生,一男一女也不错,有这个孙女在,将来结婚时,孙子的彩礼也有个依托。
她想的是,再不济,还可以像她自己那个年代一样,拿孙女去换亲不是?
等到两年前,罗建军的二女儿出生的时候,俞根秀已经没有了笑容,全程铁青着脸,嘴里絮絮叨叨的。
头胎的时候,她对辛苦生下孩子的李银凤,还算照顾有加,这一次,直接冲进去质问她:“你怎么这么没用,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
更是直言,干脆直接把孩子送人得了。
刚生产完毕的李银凤,哭喊着让婆婆不要伤害自己的孩子。
于是,满腔怒火的罗母,把矛头对准了李银凤,一怒之下把她关在柴房不吃不喝整整两天,大家劝都劝不住,险些闹出人命。
最后,还是罗建军自己扛着母亲的重压,把这个孩子保了下来,放出了关着的老婆。
“下一个一定生儿子,三个孩子也是能养的。”罗建军说道。
这场闹剧,最终总算是平息了下来。
1993年春天,李银凤第三次怀孕。
在熬过忐忑而又漫长的孕期之后,终于在年关之前,迎来了第三个孩子的分娩。
在这九个月之中,她到处求神拜佛,就盼着自己能生个男孩出来,打个漂亮的翻身仗。
当她听到稳婆说“是个女娃”的时候,她自己都恨不得把这团刚出生的肉球塞回肚子里去,重塑一下性别。
可她还没来得及想太多,婆婆就冲进了房间。
“李银凤,你要是生不了带把的娃,就赶紧从罗家滚蛋,别耽误我们家建军,我可不想因为你让罗家绝了后!”
这一次,婆婆已经撕破了脸,不是把她关柴房那么简单了,是明着要把她赶出去。
李银凤流着泪,不说一句话,她也不敢说话,此时此刻,不管她说什么,在婆婆眼里都是错的。
更何况,她自己对于生儿子的渴望,丝毫不亚于婆婆。
血脉传承的重要性,她从小到大就被人灌输着,所有人都告诉他,一个家庭,一定要生一个儿子出来,否则就是无能、废物。
结婚这五年来,因为没有儿子而遭受的嘲讽和非议,她已经受够了,罗建军抬不起头来,她自己也低人一等。
生下第二个女儿之后,她越发自卑,这两年的时间,看到街坊邻居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希望别人把她当隐形人,不要问她生儿子的事情。
可是躲得了外面的非议,躲不过婆婆的白眼。
刚嫁过来的时候,婆婆看自己还是带着笑的,二女儿出生后的这两年时间里,婆婆就从来没有给过李银凤好脸色。
这日子太煎熬了。
所以这一次,尽管婆婆态度无比恶劣,但比起责怪婆婆,她更责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连着三个都是女儿,老天爷,你不开眼啊!”李银凤咬着牙恨恨地说道。
罗家刚生完孩子,就闹得热火朝天,左邻右舍纷纷跑过来看热闹,顺带劝架。
罗建军有个堂叔,是个老师,当年做过知青插过队,有一些文化,他试图用科学劝说俞根秀:“生男生女是夫妻两人共同决定的,这事儿不能怪银凤。”
俞根秀扯着嗓子喊道:“你放屁!孩子从她肚子里出来,不怪她难道怪建军吗?同样是女人,我当初咋一生就生出建军呢?”
罗老师眼看有理说不清,悻悻地住了嘴。
看着老婆蛮横无理的阵势,一直在旁边隐忍不发的罗家清,终于开了口:“别闹了,传出去都丢人!大不了再生一个就是了!”
罗家清沉默寡言,很少说话,但是每次一开口,俞根秀都会被震慑住。
在男尊女卑思想根深蒂固的俞根秀眼中,罗家清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她做什么都只是代执行权力,是故她敢于怼所有人,却唯独不敢对罗家清的话说半个“不”字。
俞根秀还想再说什么,被罗家清一个眼神瞪得心里发怵,不敢再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俞根秀才试探性说道:“那这孩子咋办?咱家后面还得生个儿子,又要交一大笔超生的钱,可养不起四个孩子了。”
适才赶过来劝架看热闹的一些邻居,开始七嘴八舌出主意。
“泡缸里‘游泳’吧,我有个远方表叔,听说他们村里,生出来不要的女娃娃都是这么干的。”
所谓的“游泳”,就是把孩子泡水里淹死。
“不行!”罗家清冷冷地说道,“把孩子淹死,太缺德了,祖坟要蒙尘的!”
“那放外面大路上,谁捡到算谁的,听天由命。”
作为孩子父亲,罗建军还是尚存良知,白了说话的人一眼,说道:“这么冷的天,这和直接弄死有什么区别。”
大家面面相觑。
“送人吧。”一个声音从人群后面传过来。
这时大家才发现,刚生完孩子的李银凤,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说出了这么一句有气无力的话。
“送人”是大家都能想得到的方法,但一直没有人说,是因为大家都找不到谁家要孩子,更找不到需要女孩的人家。
“我知道有个中间人,过段时间找个人联系一下她,我出了月子就可以把孩子送走。”
听李银凤说完之后,罗建军看向母亲,俞根秀则看向丈夫。
罗家清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罗建军和李银凤的第三个女儿,命运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李银凤出月子的第二周,中间人来到罗建军家,把孩子抱走了。
按照约定,中间人对领养人的所有信息保密。
李银凤只知道,她的孩子,被送到一个不知名的远方,交到一个不知名的家庭里,过着从此和她无关的生活。
临走之前,李银凤给这个女儿取了个名字叫兰芳,尽管她知道,或许女儿一辈子都用不上这个名字。
“女儿,这是妈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不要怨妈妈,妈妈也没办法,谁让你投错了胎呢。”
“妈已经尽力了,已经尽力在让你活下来。”
“女儿啊,你一定要相信,妈妈不是故意的,你是我的亲骨肉,生在冬天,出生的时候六斤六两,妈这辈子都会记得……”
她嘴里轻微念叨着,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下来。
彼时的李银凤还只有25岁,心是热的。
第二年冬天,李银凤终于生下来一个儿子,按照字辈,取名德文,上了族谱,此后就是罗家血脉的继承人。
之后,李银凤结了扎,没有再生育。
在往后几十年的时间里,李银凤常常在梦里惊醒,想起这个在她看来“生不逢时”的小女儿。
她有时会难过愧疚,但所有的负罪感,终究在年复一年的鸡零狗碎中消磨殆尽。
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这个被她狠心抛弃的女儿,二十多年以后,会成为她最后想要抓住的救命稻草。
而耗费全家人心力生下来的这个儿子,最终毁了这个家。
她终将为当年抛弃这个孩子,而后悔一辈子。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本章完。
这篇文章是开头推荐的那个故事的后续。故事有现实原型,但虚构成分居多,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关于罗家的故事是一个系列,我会陆续介绍这几个姐弟不同的经历,以及这一家人的恩恩怨怨,简书更新延迟,在我的公号后台回复“罗家”可获取全集目录。故事没有结束,明天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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