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四)
除了生蛔虫、蛀牙和流鼻涕外,我小时候还生过虱子。
姥姥借了个篦子来给我篦头发,我的头发茂密的像茅草,姥姥边篦边叨叨:“小姑娘们都这样,在学校挤一块玩,你着我、我着你,净生虱子。肯定是张大哈家那俩丫头着的你,他家孩子一个个跟土窝窝里钻出来一样……”
细密的篦子齿刮到头皮痒处,我浑身舒坦地打个激灵,姥姥用指甲盖把那些吸血寄生虫挤碎,微小而清脆的碎裂声。
头发一直篦,虱子一直长,我流鼻涕舔手的毛病也没有改,直到有一天我真的病了。
那年夏天我因感冒而引起了肺炎,大约一个月没上学,那段时间除了在诊所输液就是躺在家里,姥姥姥爷都很忙,我只能一个人静静地读屋顶。大丫与小葫芦也许久没有找我玩,大抵是被父母告知我得了肺病,是会传染的。
倒是李默成来过几次,第一次他送了我一支粉色粉笔,第二次送了我一本书。
我喜欢画画,平时都是用铅笔在白素本上画,但本子有限,只好用土块在地上画。我只会画线条不会画色彩,但我渴望色彩,但水彩笔很贵,我也不敢和姥爷要。这支粉色粉笔让我欣喜异常,却舍不得用,只在最关键时用它——花的蕊、女孩的眼睛与嘴唇、蛋糕的花边和烛光……一切我认为最最重要的地方,才会将它涂成粉色。
那本书是《西游记》,李默成说上次见我很喜欢便拿给我看,我只翻了翻书中的插图就还给他:“看完了。”
李默成说:“那我换本你能看懂的。”
我还从来没看懂过一本书,便点头:“好。”
李默成又拿来一本《闪闪的红星》,上面赫然写着“少年儿童读物”,我也不好再推说看不懂了,便硬着头皮接过来,开始我人生中第一次读书。也许是实在无聊,我竟然读了下去,一个月的时间竟把那本书给读完了,那个故事让我热血沸腾,那本书像雨水一样浇灌了我荒芜的内心。
病好了以后正好赶上收玉米,我从小就因体弱多病而被人嘲笑,农村人道人是非从不遮掩,现在又生了场病,他们更是变本加厉,我不堪其辱,倔强地想证明自己并非那样孱弱。
我要求姥姥带我到地里去,姥姥同意了,还给我带了水壶和苹果。秋收的天气是秋老虎,烈日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我在高高的玉米地里四肢发软,软塌塌的玉米叶子是独门暗器,划到身上即刻就冒出一串小血珠,比刀子还锋利。
姥姥姥爷心疼我,让我去一边休息,我不再逞强,乖乖坐到树凉下。
到底是入秋的天,隐隐已是秋高气爽,风吹来丝丝凉意,让浑身每个毛孔都舒展了。我在地头拍蚂蚱,把蚂蚱的后腿拽下来,一捏大腿鼓起的地方,小腿会自动蹬开,非常好玩,我收集了许多蚂蚱后腿,包在纸里藏在大座钟的玻璃罩子后面。
我吃完苹果又开始吃“姑娘儿”,“姑娘儿”是一种草的果实,外皮像盏小灯笼,剥开后是紫色小圆果,甜滋滋的,地头长了好多,我一个接一个地摘着吃。然后又把麻神菜梗掰成小链子,像珠帘一样,我把它们挂在耳朵上和脖子上,假装自己是古装剧里的公主。
在地里最激动人心的要数看火车了,姥姥家那片地离铁轨不远,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京广线。火车像生气的老爷爷呼啸而过,“哐嘡哐嘡”吼着喷着黑烟,我站在地头感受着天地震颤,火车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东西。
那时的铁轨两边没有围栏,到铁轨对面需绕地道桥,骑自行车的、步行的不想绕远就从铁轨横穿过去,铁轨每年都出好多人命。
姥姥常讲山里的人没见识,有个山里的老头问别人:“是几头牛拉个火车跑啊!”大家就笑他,他大老远来我们这看火车,就站在铁轨边上,火车来了也不知道跑,结果火车把他衣服给挂住了,一直拖了几百米,血肉模糊地死了。
每当村里过集总会有人摆摊宣传,警告村民远离铁轨,必须走地道桥,可村民们说,地道桥不排水,一下雨就成河沟了。那些人说,那就划个船,反正不能穿铁道。他们还摆了许多死者照片,都是些血淋淋的横死之人,我总会挤过去看,一张照片中的死者是个小姑娘,应该是个小姑娘吧,她已是一团血肉,血肉中一条黑色的辫子,辫子上绑着红底白点的头绳,我也有这样的头绳,我一阵毛骨悚然。
姥姥总是警告我,可她们也总是去铁轨旁,因为火车会喷黑炭,妇女们会把它扫起来在灶里烧,又轻又好烧。姥姥每次总是隐讳的跟人说:“村东弄点炭去。”
李默成也喜欢铁轨,他说铁轨能通向最远的地方。
他带我在铁轨上“轧刀片”,把一根粗铁丝放在铁轨上,等火车开过去,那铁丝已成了薄薄一片,在磨刀石上稍微一磨就是个锋利的刀片。
可也讲求技巧,有时候轧弯了,有时候直接蹦没了,一旦轧出好的刀片来他定会留给我。
我不敢走近,看他在铁轨上跑上跑下:“太危险了,削铅笔已经够用了。”
“不够,我还要削皮牛。”
“皮牛”就是陀螺,男孩子们用木头削成陀螺,用皮鞭抽打着玩。
“姚千千,你相信吗?我以后要坐火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他说。
我对远的概念仅仅到村东地头,在我的意识里火车绵延消失的地方是不存在的,远方的人也仅仅从这里经过,消失后也就不存在了。
我摇摇头说:“我不信。”
千千(四)
这天下午芹芹和葛姨吵架了,我在屋里听的真真切切。她娘俩那嗓门一嚷嚷起来别说隔三间房,就是隔三条街都能听到。葛姨公婆在世时一家子住一起,妯娌们多,口角多,一旦起了争执自然是谁嗓门高谁占上峰。如今,葛姨的大嗓门虽少了用武之地却依然威力不减,把芹芹压得死死的。
“你这死妮子,你把我直接送走得了!”葛姨抑扬顿错,层层迭起地哭喊道。
“你小点声吧,就怕别人听不见是吗?”芹芹说。
“你走吧,直当家里没这个闺女……”葛姨说着开始捣腾东西。
芹芹去拉扯她,两人叽哩咕噜地又吵了起来。
突然葛姨一声尖吼刺破长空:“你早说什么来着?你不说早就分了?怎么还没断,我打……我打死你……”
然后是芹芹吱啦吱啦的尖叫。
最后芹芹拎着包“哐”地推门而出:“我不回来了,还不行吗?”
葛姨拿着扫把一直追骂到门外:“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知道是吃谁家饭长大的吗?那个臭不要脸的,他算个什么东西,要是敢进这家门一步,我先打断他的腿……”
芹芹的事被葛姨在左邻右舍间广播了个遍,原来芹芹两三年前搞了个对象,葛姨和姨父都不同意,嫌不是城里人,让她早点分手,芹芹犹豫了几次最后说分了,结果阳奉阴违,还是没分。现在家里给芹芹说媒,芹芹不同意,最后还在和这男的在一起,葛姨这下可炸了锅,唾沫横飞地跟三大娘二婶子说个没完没了。
三大娘二婶子们深表同意,跟她一齐骂那个未曾谋面的男人,顺便念叨念叨她们那些难侍候的儿媳妇和不长进的女婿们。
“我们家艳红就别说了,给她做啥都挤着个眉头,就那天从你家淘的菜还多吃了两口,真是个祖宗,这孩子还没生,等生下来直接让她妈过来得了,我可侍候不了……”三大娘恨恨地说。
“可不就是,我家二良那个懒的哟,工地儿都停工十来天了,干巴巴在家坐了十来天,我说你这十来天不吃不喝啊,你坐的住啊?”二婶子说。
念叨完孩子,再把死去的公婆拉出来鞭鞭尸,最后再一个屎盆子扣在自家老头子身上……仿佛她们扛下了全世界的苦。
我想起姥姥每次躺在床上都会自顾自地说:“我们那时候吃糠咽菜的,你们这代人,可都生到蜜罐子里了……”然后如连珠炮一般讲起六十年代的苦,吃玉米信子、吃榆树皮……每个人都对自己经历的苦难如数家珍。
我每天晚上安静的时候写东西,可是这几夜我总是十分疲惫,却又睡不着,肚子已经大如西瓜,不管躺着坐着都很难受。肚子里的小家伙伸胳膊动腿十分活泼,我想,他应该会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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