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作小说有五难:
一、写小人易,写君子难。
人之用意,必就己所住之本位以为推,人多中材,仰而测之,以度君子,未必即得君子之品性;俯而察之,以烛小人,未有不见小人之肺腑也。
试观《三国志演义》,竭力写一关羽,乃适成一骄矜灭裂之人。又欲竭力写一诸葛亮,乃适成一刻薄轻狡之人。《儒林外史》竭力写一虞博士,乃适成一迁阔枯寂之人。而各书之写小人无不栩栩欲活。此君子难写,小人易写之征也。是以作《金瓶梅》《红楼梦》与《海上花》之前三十回者,皆立意不写君子,若必欲写,则写野蛮之君子尚易,如《水浒》之写武松、鲁达是,而文明之君子则无写法矣。
二、写小事易,写大事难。
小事如吃酒、旅行、奸盗之类,大事如废立、打仗之类。大抵吾人于小事之经历多,而于大事之经历少。《金瓶梅》《红楼梦》均不写大事,《水浒》后半部写之,惟三打祝家庄事,能使数十百人一时并见于纸上,几非《左传》《史记》所能及,徐无足观。《三国演义》《列国演义》专写大事,遂令人不可向迩矣。
三、写贫贱易,写富贵难。
此因发愤著书者,以贫士为多,非过来人不能道也。观《石头记》自明。
四、写实事易,写假事难。
金圣叹云:最难写打虎、偷汉。今观《水浒》写潘金莲、潘巧云之偷汉,均极工;而武松、李逵之打虎,均不甚工。李逵打虎,只是持刀蛮杀,固无足论;武松打虎,以一手按虎之头于地,一手握拳击杀之。夫虎为食肉类动物,腰长而软,若人力按其头,彼之四爪均可上攫,与牛不同也。若不信,可以一猫为虎之代表,以武松打虎之方法打之,则其事之能不能自见矣。盖虎本无可打之理,故无论如何写之,皆不工也。打虎如此,鬼神可知。《水浒》写宋江遇玄女事,实是宋江说谎,均极工。
五、叙实事易,叙议论难。
以大段议论屏入叙事之中最为讨厌,读正史经传者无不知之矣。若以此习加之小说,尤为不宜。有时不得不作,则必设法将议论之痕迹灭去始可。如《水浒》吴用说三阮撞筹,《海上花》黄二姐说罗子富,均有大段议论者。然三阮传中,必时时插入吃酒、烹鱼、撑船等事;黄二姐传中,必时时插入点烟灯、吃水烟、叶管家等事。其法是将实景点入,则议论均成画意矣。不然,刺刺不休,竟成一《经世文编》面目,岂不令人喷饭?作小说者,不可不知此五难而先避之。
唐人《霍小玉传》《刘无双传》《步非烟传》等篇,始就一人一事,纤徐委备,详其始末,然未有章回也。章回始见于《宣和遗事》,由《宣和遗事》而衍出者,为《水浒传》,(元人曲有《水浒记》二卷,未知与传孰先)由《水浒传》而衍出者,为《金瓶梅》,由《金瓶梅》而衍出者,为《石头记》,于是六艺附庸,蔚为大国,小说遂为国文之一大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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