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舍

《破产姐妹》

在罗米二十七岁的那年，她找到人生中一份工作。

早晨六点半起床，扎一个简单的马尾辫，穿黑色的紧身长裤加背面印有四个红色“百荣超市”的白色T恤。泡一袋酸菜口味的方便面，在面完全泡开前吞下肚。然后踩着黑色的帆布鞋赶六点五十的第一班公交车。

那是一辆由于质量问题而提前进入衰老期的浅粉色公交车。它有四个沾满泥巴的，漏了气却忠心为人民服务的轮胎，和在驾驶期间颤颤巍巍，发出烦人音响却从未破碎的车窗玻璃。

第一班的公交车，司机是一个腆着肚子，皮肤微白的中年男子。他常常仰在驾驶坐上睡得深沉，震耳的呼噜声顺着弯曲的五线谱散扬，独特的旋律惊飞藏匿在枝叶间歌唱的家雀儿。当车前方的时表变成七点时，斜背电脑包的眼镜男会故意低声大力咳嗽，胖司机理所当然地“惊醒”，然后发动公交车。

无线网还没有完全覆盖的小镇，第一班公交车空荡荡的。门口侧第二个座位，是罗米的专座，在罗米的对面是流动区，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兴致勃勃，去向不明的中学生，穿着时尚，戴着一次性口罩的年轻人。除此，还有每日往返打点滴的王奶奶，对副驾驶座情有独钟的眼镜男。

但是，乘客数量从未超过十个。第一班公交车，大多时候都是空荡荡。只要罗米，眼镜男，王奶奶。

公交车行驶十八分钟，罗米和王奶奶在郁南医院门口下车，公交车继续行驶。罗奶奶慢慢移动着肥胖却年老的身躯，努力把自己推向路对面的祥和包子铺。

虽然小镇没有车水马龙的喧闹路况，但行驶飞速并且无声的电动车像飞天的丝带，连绵不绝。而“丝带”的造就者是戴着棉布印花宽边帽的赶工的中年妇女，还有精力过剩，不知死活的孩子。罗米经常目睹一些“小型交通事故”。稀有的，车窗近乎透明，轮胎粘着不明生物排泄物的轿车堵在路中央，司机半摇下车窗，愤怒而不失骄傲地伸出脑袋大声质问，“你TM是瞎还是聋！”。

不同品牌的车子，不用大小的脑袋，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年龄，但骄傲的问题却是大同小异的――是瞎还是聋！又或者甩出一句“找死”后潇洒地离去。

而“丝带”的造就者熬到他们离去后，自言自语地嘟囔几句也扶起电动车悄然离开。

每天早上，王奶奶要在这条“丝带”里耽搁五六分钟后才能安全达到包子铺，吃上一口猪肉馅的小笼包。

有一个冬日的早晨，罗米化了淡妆去镇上的影楼见同学。那时的罗米还以“作家”的身份，在G城熬生活，只在春节时回家。

一定是宿命，那时的罗米扶王奶奶过马路。王奶奶没有像城里的老年人般一直感谢，夸奖罗米，也没有惊讶。只是在穿过马路后，王奶奶讲，“他家的鸡蛋汤特别香，两块钱这么一大碗哪，你有空也来尝尝。”

时至今日……

“一切都是宿命。我的余生大抵如此过了，生命的波澜再也不会波及我的生活。”

罗米负责二楼的服装收银台，一个清闲的职务。当一楼的黄发女被各种柴米油盐，冰棒蛋糕埋没，两手当做四手用时，罗米正倚着淡蓝色的墙构思自己余下的失败的悲惨人生。

“老天爷不赏我这口饭吃，怪不得我。”

罗米点开写作编辑器，沉默半晌又退出。

“没人看的，连你自己都不喜欢。”

二十七岁的罗米，没有提得上门面的工作，没有知心的朋友，没有温柔的恋人。大学时任性地填报了喜欢的专业，用实际行动证明“喜欢并不一定适合”。她坚持最久地事情除了内心戏，便是写作。而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键盘时才发现，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清纯地表达。

深夜，只有月亮在动。

紧盯电脑屏幕一个多小时后，罗米的眼角滑落下小颗泪珠。不知是因为电脑辐射让眼睛疲劳所致，还是因为千万言语堵噎在喉所致。

罗米关上电脑，找出一直闲置已久的钢笔，重新灌墨后,又从背包里取出一沓今天买的A4纸，从中间位置选取一张正正地铺在桌面上。

“故事该从何讲起呢？”

罗米习惯性地托腮，窗外的月亮悄然移动。黄毛的狗狗已经睡醒了一觉，偶尔车辆经过的声音，引得它灵敏侧头。

又一个小时过去，困意卷进罗米混乱的思潮。她微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关节，枕着左胳膊，侧着脸在纸上书写。

“这是小说最坏的时代。”

泪如潮涌，连串儿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打在A4纸上，晕开笔墨。

罗米止不住地落泪，心脏仿佛破了一个洞，夹杂着雪的风源源不断地吹进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