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央听见耳里灌满尖锐的蝉鸣,持续稳定。她开始陷入不自觉的循环麻木里。
头顶上的日影变换,厚重的云朵缓慢挪移。她醒来,抬眼望着天空的轨迹,一无所有。
盛夏的午时,未央穿着水洗牛仔背带裙,配着妈妈最喜欢的白衬衫站在医院大楼前。
暗红色楼体覆满了浓密疯狂的爬山虎,深绿色的一整面高墙,蔓延至看不见的另一边。像投笼下的一幢乌云,高傲又冷漠地回望着渺小的未央。
她走向楼口,把脸凑近仔细观察着一朵爬山虎的叶片。风吹起叶梢,苍绿色的墨盘像无意间被甩入了水滴,微微颤动。
未央瞪大了眼睛,看清了它们藏起的触脚:褐色的小吸盘,纤细的连接枝。她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拉扯它们,很紧很韧。
“没办法啊……”未央想。指间用力,非要勉强。
她想让它们不快乐,想强迫、违背、毁灭它们:它们会不会感到疼痛?
“嘣—”扯断了一只脚的叶片颤抖的更厉害了,仿佛要挣脱当下的困境。
窗内有人喊未央的名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楼道出来,牵起她的手:“小姑娘不要乱跑,陌生人很危险哦。”
未央想,你不就是个危险的陌生人,还要抽我的血。
他们走进阴暗的楼道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四处扩散。
身后的光亮渐远,悬在风里的那片爬山虎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2.
未央听话地挽起袖子,露出瘦小泛黄的胳膊,没有血管。戴口罩的护士用止血带狠命地勒上她的大臂,取出酒精和棉签。
“快躲起来呀!”未央在心里对胳膊上的血管们喊:“千万别要被找到啊,不然就要挨针了。跑到身体外面吧,快跑。”
护士熟练地拍弹了两下肌肤,浮出一根微青的小血管。
未央忽然后悔当初应该哭闹着拒绝这次抽血。她没见过这么粗的玻璃针管和清晰可见的针口的针头。
还没反应过来,冰凉的针头就倒栽进皮肤里,有点疼。
一、二、三。
未央在心里默数,她看见自己暗红色的血被抽进粗大的针管里。大约半管子后,护士才慢悠悠地拔了针。
被骗了。未央含着泪摁紧针眼。
医护人员叮叮当当地收拾器具,妈妈和律师告别,未央被带走。
她透过大人们的交互间看见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男人站在窗前,一大片爬山虎投在他的阴影里。未央刚看见他也在同样的地方被抽了半管血,他始终面无表情地扫视着一切。
未央想起方才被自己扯断脚的爬山虎,大概也是这般疼痛。
妈妈搂着她的肩离开,那个站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的男人的画面,此后就一直留在了未央的记忆里。
她清晰地记得蝉鸣酷热的盛夏,记得爬山虎的触脚,记得亲子鉴定抽血针管的规格。
不记得爸爸的样子了,未央面无表情地想。
3.
梦里转身离开的一瞬间,未央醒过来。
是夜,周围一片漆黑。维币粗重的喘息从背后传来,他睡得安稳。
再相爱的彼此,梦境都是相互独立的。互不干涉,互不了解。
任何能说出口的私密最后都成了谎言。比如暗恋、回忆、付出和悔恨。过去可能只是一厢情愿的杜撰,真实是不存在的。
未央在黑暗中听了一会维币的气息,撑起身从他怀里离开。
她光脚走到客厅,月光透弥进来,茶几上堆着灰暗浓浅不一的水果,狭细的水果刀微亮。
她拿起刀的时候,忽然失去知觉。不知是谁,不知做何。于是强迫自己又拿起一颗苹果,才觉放松下来。
坐在马桶上的未央,边尿边削着苹果皮。
果皮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地掉在大腿上,星星点点的冰凉。她没有拿开掉落的果皮,自顾地削着。
“会不会割伤手?”
未央想起总有人说,站在高处时总觉得自己会摔下去;呆在海边会担心被浪潮卷走;用锐器会切伤自己;考试作弊会被揭穿;出轨会被当场抓住之类的言论。
而未央笃信,相爱的人一定会分开,迟早而已。
守下的都是短暂的侥幸,而失去才是永恒。
尖锐的细痛传来,未央才看见拇指被割开了一条口子。鲜血亟不可待地涌出,滴在纯白的内裤上,格外刺眼。
直到未央摸黑拉掉了柜子里的东西,才惊醒了维币。
“找什么呢?”维币睡眼惺忪地开了灯问。
“手破了,要创可贴。”未央紧摁着左手拇指。
维币仔细替她贴好:“不要削皮,营养都在里面啊傻瓜。这些水果都洗干净了,可以直接吃。”
未央盯着他的眼睛:“洗干净了吗?”维币勾起嘴角笑:“当然啊。”
像窗外的夜色那样浓郁的黑,斑驳进的星光映在他的瞳孔里。
是可信赖的吧?
4.
未央想起前男友大K,他一直坚持去掉所有水果肮脏的外皮再吃。他总觉得别人洗不干净,连自己也信不过,干脆去皮。
未央用嘴含住指关节上的残留血迹,对维币挑逗地笑。
“我内裤脏了,你帮我换了吧。”她翘起双腿对维币歪了一下头。维币跪在地上手伸进未央的睡裙里,慢慢褪下。
未央看见它落在维币的大手里,被丢在一旁。维币俯身凑近未央的双腿之间,用力呼吸着沾染苹果皮后的清香。
他忍不住一路闻上去,印着轻柔湿热的吻。未央的手指如细流,潜进维币粗硬的发间。她像猫一样缓慢舒展,又紧握。
未央控制不住地挺身送前,被维币揽进发烫的怀里。维币抱着未央像抱着女儿。她的双腿缠在自己腰间,胳膊环住颈部,嗓子里发出慵懒的喜悦声。她被轻轻放在床上,维币关灯的瞬间,像潮水般席卷而来,覆没她的了一切。
未央闭上眼睛,忘掉了苹果;忘掉了伤口;忘掉了医院也忘掉了爬山虎。
维币的有力的起伏将周围的空气搅动,耳边是熟稔的喘吸。沉浸其中她觉得无比安心,自己正被一点点填满,不再觉得孤单。
想到这里,未央快乐地颤抖起来,她张开嘴,像过耳微风般深深地呻吟,一下又一下。维币咬着她的耳朵,用喷薄的气息紧紧唤她的名字。未央的双臂缠绕着他汗涔涔的脖颈,用力箍进胸口。
然后她感到一股热流由点及面的迅速扩散开来,接着两人便陷入同一场平静里。
黑暗中的心跳声鼓破耳膜,汗凉在彼此身上,还有一点点苹果味。
5.
未央闻着油饼的香味儿在被子里伸了个懒腰,慢慢回神。
维币在厨房热牛奶。“叮—”的一声,未央的心尖痒起来。
她光着身子跑到维币身边,张嘴要吃的。长发微动,像狗尾巴在晃。
维币脱下宽松的棉麻衬衫裹住她丰腴饱满的胴体,低头吻了吻她的锁骨。未央坐在厨台上晃着腿,想象和爱人在此做爱的样子。
大K曾说:一定要在厨房、浴室、阳台、客厅洒满他们爱的痕迹,白天黑夜,随时随地。
现在这些地方都有了,人没了。未央轻声笑,放下空杯子。
下午的时候,两人逛超市。未央突然从后面抱住了维币:
“老公!我硬了。”她低吼一声,途径的泡面促销小妹惊掉了手中的托盘。
维币问:“哪儿呢哪儿呢?”
她又抱紧了些,追问:“现在呢?”
维币推着车子继续往前散漫地走,未央则像个树袋熊挂在他背上。
“不对啊……”她沮丧地喃喃,“难道我魅力不够?”松开了手臂。
维币一个回身将她拉进怀里。“啊……”未央“咯咯—”地笑出声。
维币不好意思地把脸埋进她的长发里,害羞地问:“要豌豆吗?”
未央从他身旁拿起一盒青翠的豌豆扔进购物车,淘气地用身体蹭过维币。结账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她已经很久没吃过豌豆了,因为大K不爱吃这个。
很少在傍晚下雨,却又偏偏没带伞。维币两手拎满东西,胳膊上挂着未央。她咬着吸管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有个中年男人一手提袋子,一手牵着穿红裙的小女孩。她一脸满足地舔着手中的冰淇淋。小手举得高高的,任由男人引领她向前走,不担心天黑也不怕淋雨。
未央想起奶奶。
小时候在大院里和朋友一起玩,闷热的酷暑里大家散去买冰棍吃,她留在原地。妈妈不让她贪凉,也没有给过她零花钱。
奶奶说:“乖孙女,跟我回家吧,我给你买雪糕,你妈妈养不好你的。”她怯怯地瞟着眼前这个富态的老人,一言不发地拼命摇头。
“蠢丫头,没福气。”奶奶叹着气说。最后未央还是得到了一支奶油雪糕。
刚一回头撞见约会回来的妈妈,未央着急地咬下一大口,使劲儿往肚子里吞。
虽然还是没能逃过妈妈的一顿暴打,但她只记得最后那口雪糕有多冰多疼,噎得她快要呕出来,但是不能吐。
说不定这是她今夏的最后一根雪糕。
在抓住任何机会的行为上,未央极端的像头不顾一切鬣狗,前提是她想要。
“变老了啊,眼袋都快掉到嘴巴了。”未央眯着眼睛想,“是这样笑没错。”
她看见男人望着小女孩温柔的眉眼,这副表情替换了她脑中长期盘踞的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两人走远,维币转头问她在看什么。
“我爸。”未央仰起脸天真的笑。
“是吗?”
“肯定啊,因为他笑起来和我一样。”维币低头亲吻她的鼻尖:
“我们回家吧。”
6.
[我已经完全想不起他的脸了。]
未央在电脑上敲下这句话后,她瞪着窗外无云的碧空。先是中年男人和善的笑靥,然后是大K桀骜的眼神。她顺势翻了个白眼,又把这句话删掉了。
对话框蹦出维币的信息:
“加班啊,求媳妇儿恩准orz…”-Vb
未央嗤嗤地笑,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想了想又补了句:
“弄完快点回来,今天停电。存电不足我就要消失回美少女星球啦!
╭(╯^╰)╮”-美少女
“天涯海角也接你回家,爱你,亲亲小熊(胸)
(づ ̄3 ̄)づ╭❤~”-Vb
夏天就要过去了,早晚总会不经意的凉起来。单身的人才最是知冷知热,因为身边没人替你添衣纳凉,倒是被爱的都有恃无恐。
以身体做筹码,测相爱一场的祸福深浅。如若不然呢?除了爱,你们还有什么?
什么都会变的吧,爱也是。
挂在阳台上的衬衫,被暮色染红,轻薄地飘荡在空气中。
未央一直觉得和大K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自己也像这件轻飘飘的衬衫般摇摆不定。
无足的候鸟、断线的风筝、天边的云絮和水里的掠影。就是那种吞噬一切的不安全感,让她不断想起小时候的恐惧。
在未央的童年里,永远跑着一列绿皮火车。浑厚的轰鸣,逼仄的硬座空间,车厢两头不时传来刺鼻的尿骚。
天色一直很黄,雾蒙蒙的光从肮脏模糊的玻璃透进来,落在妈妈疲倦的脸上,始终一片蜡黄。未央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半睡的妈妈,细纹和花斑似钝刺扎在她心里。
“要是她知道因拖累而苍老的容颜,会怨恨的吧?”
未央回头看了看列车接缝处,东倒西歪打着瞌睡的无座民工,她想到自己会被丢弃其中,沦为其中,忽然涌出绝望的泪。
她希望妈妈永远不要醒来,又希望这列车能永远地开下去。
不能漂泊,否则就无法停止。世间万物都会相遇,都要彼此依附着落。空气被吸入体内,温度被肉体感知,爱也要被置放与呵护。
7.
刚开始未央告诉大K,没关系,俩人有爱就够了。
后来才发现自己傻逼了。
两人是要先有爱才可以,才会有之后的一切。可不能真的什么都没有,那这爱怎么办?争吵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不过爱也没有了。
未央带着一颗破碎且不知所措的心在清晨离开了熟睡大K。
她恨大K,恨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走在路上旁若无人的大哭起来。她希望大K明天就患前列癌,后天就去死。
但今天还能再抱抱难过得不行的她。
遇见维币的时候,未央问:“你都有什么啊?”
维币掰着手使劲想:以前有过一只猫,跑丢了;一台游戏机吗,坏掉了;一些朋友,疏远了;一箱酒不知放过期了没有……
未央看他认真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那你现在有了我,有我还不够吗?”
维币咧嘴乐了:对对对,够够够。
未央又不乐意了:“够个屁!我还要厨房、浴缸、一张大床和阳台,客厅的沙发前要摆60厘米的茶几。我们需要一个家啊,不然怎么给你做饭、洗衣、啪啪啪啊?”
维币看着眼前不停抱怨的未央,浑身散发着奶香的粉色泡泡。他没说话,温柔地搂住未央,深深呼吸,胸腔充满家的味道:
“好,我记住了。”
8.
未央听见厨房有小声的响动,她知道是维币加班回来又饿了。
跟他说了无数次:“男人也要有节制,饿了就吃,总是没好处的。”
维币一脸天真的问:“是对宵夜,还是你?”未央娇嗔地瞪他一眼,翻身骑了上去。
维币钻进被子,从身后搂住她,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均匀的呼吸。
未央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第73次和自己确认:
这是在家,我们的床上,现在这怀抱,是属于我的。
晚安,晚安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转过身把脸埋进了维币的胸膛。
一夜无梦,立秋。
孤独的人都有一片失落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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