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遗愿
这是一档娱乐新闻播报节目,主持人介绍,本市著名画家刘金龙先生于昨天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逝世,律师通过记者招待会宣布刘先生的遗嘱,其价值上亿圆人民币的画作均无偿捐献给省美术馆,其名下所有房产及物品均作价拍卖,收益设立基金会,专门资助热爱美术的贫困学生。
“这是刘老先生?”皓然看向叶知秋。
“是的。接着看。”叶知秋并没有看向电视,但是看他悠然自得的样子,就知道他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
电视屏幕上出现几个愤怒的面孔,这些人皓然也见过,是刘老先生的子女们,他们在质疑律师造假,场面一度非常热闹,子女差点上台把律师揍了。
“怪不得刘老先生说子女在演戏,都是血亲,怎么就过成了仇人?不能尊重逝者的遗愿吗?”皓然说完,突然想起了自己,他看看叶知秋,笑了,“笑话人不如人,我也没比他们好哪儿去。”
夜深了,热闹的病房大楼安静下来。皓然走进小花园,躺在长椅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皓然觉得奇怪,由于今年雾霾严重,很少能看见这样满天的星斗了。
璀璨的星星让皓然想起和爷爷在农村生活的日子。当时皓然三岁,父亲考取了省城的研究生,母亲是小学的数学老师,班主任,年级组长。工作繁忙,一个人无法照顾好皓然,就把皓然送到乡下的爷爷家。爷爷家离城里并不太远,也就两个小时的车程,每半个月母亲会把他接回家过一次周末,平时他都和爷爷在一起。
北方的农村,地广人稀。村子里总共就几十户人家。每当晴朗的夏日夜晚,爷爷就会在院子里的沙果树下放上躺椅,爷爷躺在躺椅上,皓然躺在爷爷身上,扇着蒲扇,看着天上的星星,听爷爷讲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和母亲的故事不一样,母亲的故事都是故事书上的,而爷爷从不拿故事书,他的故事都在他的脑子里。在爷爷的怀里,他听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也听了武松打虎,还听了好多京剧里的故事,有包公断案,还有杨令公和他儿子们的故事。
和爷爷在一起的三年是皓然最为美好的时光,和爷爷的关系也是皓然最为温暖的亲子关系。皓然在美好的回忆中慢慢睡着了。
晨光熹微,皓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四周,寂静冷清。他坐起来,发现身上披了一件大衣。这是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样式老旧,皓然心里一惊,赶紧翻开大衣的内面,深灰色的里子,衣角的位置有一个烟烫的小洞。
皓然抓起衣服,闻着衣服上熟悉的烟草味道,四处找寻,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身影。
“爷爷……”
皓然摩挲着那个烟头烫出的洞,那是他五岁时的冬天。冬天的农村平房取暖都是烧炕的。炕中间会放一个小炕桌,吃饭就是上炕盘腿坐。被褥都会叠起来放在炕尾部分。晚上睡觉的时候再铺好。
那天下着雪,爷爷从外边回来把大衣面朝下放在炕上暖干,自己卷了一根烟。抽到一半,奶奶在厨房叫他,他就把抽了一半的烟头放在炕桌上的烟灰缸里出去了。
皓然看着红闪闪的烟头觉得好奇,就拿起来抽了一口,呛得自己一阵咳嗽。爷爷听见咳嗽声赶忙进来,吓得小皓然手一抖,烟就掉在衣服里子上。爷爷赶紧冲过来,虽然没酿成大祸,但还是烫了一个小洞。
皓然以为爷爷会打自己,爷爷却没有。而是告诉他火的危险,从此以后爷爷也不在皓然面前抽烟了。
“皓然。”皓然听到身后有人唤他,声音很轻很温柔。
“爷爷!”皓然猛一回头,却看见叶知秋站在那里。
皓然叹口气,低下头,看着大衣:“爷爷来看我了,我梦到他给我盖上大衣,起来就真的看见这件大衣。真的,我没说谎。”。
“走吧,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叶知秋没有回答,只是搂住皓然的肩膀,“衣服挂在病房的衣架上吧。”
皓然把大衣挂在衣架上,看着病床上安静的躯壳,发现他的眼角滴落一滴眼泪。
“他怎么了?”皓然疑惑地看向叶知秋。
“因为爷爷。”
“可是我并没有流泪啊!”
“说明你的意识和躯体开始有了连接。一切都向好的方向发展。”
程皓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十点半,主任陆铭一正在研究手术方案,听见外面传来一阵骚乱。
卫思远推开门,气喘吁吁地说:“主任,陈石老先生不行了。”
陆铭一来到十二病室,发现医生护士并没有抢救,而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陆铭一拉开被子,发现老人衬衫扣子解开了,赤裸的胸壁上用记号笔写了歪扭扭的几个字“别抢救我”,后边还加了个调皮的笑脸。
“怎么办?”思远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只好找来主任解决。
“联系家属,尊重患者最后的要求。”
皓然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患者弥留之际,没有抢救,所有医护人员站在病床周围,向患者鞠躬致意。
皓然旁边一个清瘦的老人哈哈大笑,“我聪明吧?”
皓然看着这个新晋的灵魂陈石,咆哮着:“你觉得很好玩吗?你会害死陆老师的!他是医生,医生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哪怕救不过来,也要走完抢救的程序。你害死他了!”
叶知秋拉开激动的皓然:“我知道你跟陆主任感情深,但是这是工作,先完成工作好吧?你去休息一下,我自己去送陈先生。”
除了爷爷,陆铭一应该是皓然感情最深的人。陆铭一是程皓然父亲程毅的同事,也是好朋友。记忆中,陆叔叔总是风趣幽默。父亲失踪之后,皓然住校,陆叔叔也经常去看他。包括上大学到工作,陆铭一都是对皓然关怀备至。
皓然跟着陆铭一回到办公室。陆铭一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很明显,陆铭一也同样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皓然心里非常懊悔,懊悔自己遇到车祸至今未醒。如果自己在场,一定不会任由他一意孤行。陆铭一哪儿都好,就是太感情用事了。
卫思远进来了。皓然真想抓住他揍一顿,问他为什么不抢救,把老师置于如此为难的地步。
“老师,已经跟陈先生家属联系上了,很快就会来。您没事吧?”
“没事。”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纸,递给思远。皓然站在思远身后,看见这是一张免责声明,由陈石先生书写并签字画押,说明其因癌症转移,来日无多,希望在生命最后关头医生不再予以抢救,要有尊严地死去。除了陈石还有两位律师的签字。
思远看了声明,松了一口气。不过随即又担心起来。
“老师,可是这里没有家属签字啊。如果家属不依不饶怎么办呢?”
“尽人事,听天命吧。生命如此,生活也如此。工作三十年了,见了多少逝去灵魂的躯壳?像陈石老先生这种处于生命末期的患者,是有尊严地逝去,还是为了所谓的儿孙的面子再遭一次罪?”
“他们是患者,但首先是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人。我们抢救是尊重自己的职业,我们不抢救是尊重和我们一样的人,也是尊重我们自己。每个人生都有最后的一刻,我希望每个灵魂都能走得有尊严。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思远走了,陆铭一拿起他和程毅的合影,摩挲着照片,泪珠滑落。
“程大哥,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的,是吧?如果十三年前我能像今天这样,事情又会怎样呢?我不想让自己再后悔了。”
皓然从来没和陆铭一谈论过父亲,并不是陆铭一有意回避,而是只要他有这个想法,皓然就会像弹簧一样弹开。
这一刻,皓然有些后悔。也许父亲的离开有难言之隐,皓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有机会得知真相。如果自己能醒过来,一定要问个清楚。十三年,他不想继续逃避下去了。
“叶知秋?”皓然的脑子里突然闪出叶知秋那张时而严肃时而活泼的脸。
“我在内科大楼外面的花坛边。”叶知秋的声音在皓然的耳边响起。
皓然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叶知秋身边,还没等发问,就听叶知秋说:“别问我,你的事情需要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可是现在你是唯一的知情人了。不,这么说不严谨,你是我能交流的唯一的知情人了。”
“别灰心,慢慢找,答案会有的。”叶知秋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别出声,我叫你来是要你用心体会,而不是一只只会叽叽喳喳四处问的小鸡仔。”
“体会什么?”皓然不喜欢叶知秋说自己是叽叽喳喳的小鸡仔,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叶知秋在说什么。
叶知秋一咧嘴,手指向前一指,皓然顺着手指看见了李珺,那个等了丈夫三十二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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