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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雅客眼里,竹子是虚怀若谷,高风亮节的象征,与梅、兰、菊并称“四君子”;在父亲眼里,竹编是他营生的活计。因了这门手艺,父亲走村串坊养活了一家老小,还顺带迎回了漂亮媳妇——我的母亲。
那一年,父亲二十六,已是大龄剩男;那一年,母亲十九,正值青春年华。
和外婆的哭天抢地不同,母亲坚信“千金在手,不如一技傍身”。虽然这句话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多少会被坐在宝马里哭的女人笑话。
来不及抒发对新家的好奇,母亲便要迅速走马上任。儿媳、老婆、大嫂,她在不同的角色里转换自如。那是一个太具体的家庭:辛劳过度基本丧失劳力,只能以卖打药为生的公公;从旧社会熬过来的翻身农民,体弱多病的婆婆;两个比父亲小十来岁,“有着梦想”的二弟、三弟。甫一成家,已是拖家带口!
这些都还好,关键是父亲结婚了,原本和两个兄弟挤在一铺的房间就得分开。爷爷把柴房收拾了半边算是婚房。也请人打了一架木头床安在那里,算是给父亲添了家具。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便是陪嫁的木柜子、红漆箱子连同他们的婚床被草草安排在柴房,母亲依然欢天喜地。她常跟我们炫耀:“那时候住在茅草铺成的柴房里,听着鸟叫,连梦都是美的;天空的繁星,挂在院中的椿树上,仿佛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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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主家干完一天的活,像住常一样回家收拾屋子,吃饭,洗漱睡觉。那是一个乡下汉子充实而又幸福,却很平常的一个日子。躺下的时候,他还想在想那些那绿油油的空心竹。那些经过自己的巧手蜕变出的鱼笆篓、牛嘴笼、簸箕、米筛、小背篓,很合主家心意。
他哼着歌,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才——从小没拜过师傅,在别人的摊上转一圈,什么都能会!
熄灯睡下的一刻,父亲还是发现了气氛不对。于是点了桐油灯,重又坐了起来。母亲正望着房顶出神。红通通的被子全裹在母亲身上,一点没给他留。荷叶边的枕头上,有母亲亲手绣出“鸳鸯戏水”。他轻轻唤了两声。没有回应。
“到底怎么了嘛?”劳累一天的父亲声音大了起来。母亲反手一枕头砸在父亲头上,带得新做的床咣的一声。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直到下半夜虫声渐渐低下去的时候,父亲才哄着母亲道明了原委:二叔还得和三叔分床睡,家里屋子真不够了。白日里他从饲养场带了个做活的女孩回来见爷爷。虽然女孩没有在家里过夜,家里人都省悟过来——二叔也到了结婚的年龄。
“什么时候咱能自己起两间房子?”母亲的眼睛在夜里闪着精光。桐油灯早没油,自己熄了。
“现在做活的话,也就能够勉强填饱一家子几张嘴。老二到了结婚年纪,老三又还没成年。估计怎么着也老三成年吧?”
母亲沉默,她也知道长兄如父的艰辛和责任。可她心里就窝着一团子火:“我早想好了,不行找你老丈人吧!面子是要,可总不能活人让尿憋死。”
父亲终是没有比过母亲的“胳膊肘外拐”,争执一番答应了母亲的建议。屋子里黑灯瞎火,两人眼前却是豁然开朗。两颗年轻的心灵,兴奋地讨论着起新房的打算和细节。
谈完打算的时候,天已经麻麻亮,父亲依然顶着黑眼圈去接篾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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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大不过变化。
接下来的日子里,父亲也找我外公谈过起新房的事。外公欣然同意。
没想到最终却是我爷爷执意不肯——那是在旧社会里穷怕了的人。“即便是自家人,我也不能欠太多债啊!先缓一缓吧。”爷爷磕着旱烟管摇头。
爷爷最终皱眉想出了办法。原本三兄弟挤着的那间屋,留给了二叔。爷爷奶奶在柴楼上临时搭了个地铺,算是落了脚。空出来的房子,给了我三叔。
母亲还在心心念念起小屋的时候,她的第一个、第二个孩子相继出世,不过最后都夭折了。这对全家人都是莫大的打击。也许是受益于春节的喜庆吧,农历二月,我顺利降生。那是父母结婚的第五个年头。
爷爷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在那些焦虑的日子里,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老二、老三的婚事。在生命的最后那半年,他经常拉着父亲的手,叮嘱一定要当好长兄。长兄如父。言外之意父亲明白,更多的是那早就担在肩上的重任。
到了弥留之际,爷爷硬是央着来看望的堂弟,一定要帮忙照看好父亲几口。于是在爷爷去世半年之后,奶奶哭喊着把父亲过继给老堂,我多了一个顺幺爷爷。
虽然父亲被过继,却没有立刻搬去和顺幺爷爷住在一起。经受几多变故的奶奶,整日哭得天昏地暗。好不容易熬了一年多,最终随爷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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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还是商量搬迁。
结婚后的第一次迁徙,母亲从一座房子搬到另一座房子。
像蜗牛一样,母亲挪动着厚重的外壳。除了结婚陪嫁来的床铺、柜子和箱子,父母基本没分爷爷奶奶留下的任何东西。也算是净身出了户,和顺幺爷爷住在一个屋檐。
关于这个孤身的老人,小饱会在后面谈起。
在后来的日子里,父母依然帮衬着两个小叔子,成了家立了业。只因个人造化不同,结局也是让人唏嘘。
无论多么笨重,蜗牛原来的外壳,是无法扔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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