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展览、著作、影片和无数的研究中,卡拉瓦乔被不断地重塑。如果仅仅将警署里关于他的档案整理成文,历史学家们将会得到一个凶暴、易怒、动不动就拔剑相向的形象。另外,同时代的那些传记作者们,不论是怀着热切或是褊狭的态度,隐隐透露出这位艺术家是位无神论者,对于死亡和斩首有着病态的痴迷。可是也有不少狂热的追随者始终试图证明,那些流于表象的暴力和偏执,不过是卡拉瓦乔对待他当时所处混乱社会的一种“顽童式的淘气”,在他的黑色笔刷下,流露出的是他对于穷苦、底层人群最深切的同理心。
2·.
卡拉瓦乔(Caravaggio,1571-1610)巴洛克时期特别有创造力的艺术家。他是一个建筑师的后代。1585-1588年,卡拉瓦乔在提香的一个弟子的门下学习艺术。1592年,卡拉瓦乔去了罗马。他陆续地为一些教堂或礼拜堂绘制委托作品。画于1599-1600年的《朱庇特、尼普顿和普路同》就是那一时期的重要作品。此后,卡拉瓦乔名声鹊起,委托件源源不断。不过,由于他的暴躁脾气,他屡屡卷入一系列的麻烦。1606年,他甚至因牵涉一起谋杀案而被迫逃离。在他的许多宗教题材作品中,人们往往能发现悲伤、苦难和死亡等。他要将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艺术从理想的视角转向这样的观念:现实本身具有根本性的意义。即使是画宗教题材的作品,也应是现实生活中的真人实景。在绘画语言方面,他喜欢对比强烈的明暗法,同时偏爱用深色的背景来衬托前景,凸显叙述的戏剧性。在艺术史上没有几个艺术家能像这个急躁而又短命的画家一样具有那么独特的影响,在某种意义上,他是17世纪早期意大利艺术精神的化身。
3·.
4·.
与宗教绘画复兴同时进行的,是天主教对宗教法庭的加强。据统计,在1592-1606年,也就是卡拉瓦乔在罗马的这几年里,这座城市共进行了658次处决。诚如许多其他罗马的住客一样,卡拉瓦乔可能亲眼见证无数公开酷刑与暴力。
罗马的社会氛围自有其独特的暴虐。在教皇法院的富丽高墙和红衣主教的奢华庭院之外,是一座被贫穷缠绕、摇摇欲坠的罗马城。穷人们在街头乞讨、行窃、斗殴,退伍的老兵们无所事事,穷困潦倒。Ortacchio区就是以这样一副景象成就了其名声:摇摇晃晃的醉汉们、随意拔剑的亡命徒、夜间在街上走动拉客的妓女,这是卡拉瓦乔所熟悉的罗马,也是他在后来的宗教绘画中所表现的罗马。玛德马宫就坐落于Ortacchio内,一座被放荡者和底层人所包围的孤岛,在那里卡拉瓦乔和他最重要的赞助人德尔蒙特主教(Cardinal del Monte)度过了几年的时光。
罗马的夜生活深深吸引着卡拉瓦乔,而这种吸引力也许可以追溯到他在米兰的青年时代。当时西班牙不顾愤怒人民的反对粗暴地占领了米兰,街头巷尾尽是在灾祸中试图生存下来的底层人民,正在米兰做学徒的卡拉瓦乔可能亲眼目睹这一切,而这种熟悉的街道和暴力,在罗马再一次被加强。
和宗教绘画的改革与需求同在的,是公开处决的凶残,以及罗马街道上处处存在的暴力,和这些相比,卡拉瓦乔的古怪行径也许更像是顽童的淘气,而非嗜虐成性的变态。
5·.
卡拉瓦乔在1592年夏天从伦巴第来到罗马,从他早年的传记中,我们可以知晓他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模糊状况,很多都是猜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很穷。
一些资料形容他“极端贫穷和困苦”,对于任何工作坊提供给他的活儿都来者不拒,其中多是一些泛泛之作和宗教画的拙劣模仿。不久卡拉瓦乔挤入当时最当红画家切萨里(Giuseppe Cesari)工作室,后者不仅是圣路卡学院的成员,还是教皇的宠儿。很有可能在1593年的春夏之际,卡拉瓦乔就协助切萨里为圣王路易堂进行装饰——他后来的两份委托著名的圣马太系列就出自于这里。切萨里可能会让他画一些细节比如花、水果以及日常物件。不过卡拉瓦乔很快就对他的雇主心生厌恶,因为对方只提供给他一张简陋的小床。他们的关系在1593年的一次事故后就中断了,卡拉瓦乔突然因为不明原因的腿伤入院,很有可能被马所踢了,但是出院后,卡拉瓦乔再也没有回到切萨里的工作室。
关于那个时期,人们现在可以看到的仅有两幅画来自博盖塞主教的收藏:一幅是《捧果篮的男孩》,另一幅是《生病的酒神巴克斯》,这也是现在人们可以找到的卡拉瓦乔最早的作品。根据巴廖内的说法,卡拉瓦乔有的时候对着镜子画一些自己的肖像,其中就有《酒神巴克斯》和《被蜥蜴咬伤的男孩》。一方面卡拉瓦乔需要真实的人来作为模特,另一方面穷困潦倒的状况让他请不起模特,所以他只能对着镜子画自己,这一习惯在他后来的绘画中一直得到了保留。
Boy with a Basket of Fruit(1593)
Michelangelo Merisi da Caravaggio - Boy bitten by a Lizard
1599年卡拉瓦乔接到了第一份公共的委托,为罗马的圣王路易堂创作两幅画——《圣马太蒙召》和《圣马太的殉难》
The Martyrdom of Saint Matthew(c.1599-1600)
《召唤圣马太》(1599-1600)
这一宗教题材在画家的手中嫣然成了风俗画的表现。画中,税务官马太与其他四个人坐在桌边,正在计数一天的进账。从画的右上方斜射进来的光线照亮了这一组人物。此时耶稣和圣彼得进来,前者招呼圣马太的手势因传道奔波而显出明显的倦态,而对耶稣的不期而至以及突然射进来的光,圣马太惊讶地用左手指着自己,仿佛是说:“找谁,我?”而他的右手依然在数桌上的钱币。画面左边的两个人物形象借鉴的是荷尔拜因1545年的一件作品,其中的人物都沉浸在数钱的过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基督的到来。两个男孩倒是有所反应,马太身边的那个男孩子身子向后靠,似乎是要寻求保护,而另一个男孩则微微向前倾,显得无所顾忌。圣彼得背向观众,但是其手势表明了他是陪伴耶稣而来的。画面的戏剧性就在于,基督的不期而至和人物的反应的“错位”。画家选取了一个富有意味的“定格”:通过一种静态生动地表达了人在行动之前或者面对命令、挑战时的优柔寡断。这也是卡拉瓦乔的一幅成熟之作。
画面的构成颇可玩味。右边是站立的人物,仿佛是垂直的长方形,左边围着桌子坐着的人则形成了水平的群像。人物的服饰也有着强烈的对比:沉浸在世俗事物中的马太及其周围的人穿着合时的服装,而来召唤马太的基督和圣彼得却是赤足的,身上披着斗篷,全然不理会时令的装束。两组人物之间的空档是由基督的手连通起来的,但是这一手势,就如米开朗基罗的壁画中的亚当的手势一样,具有某种特殊的意味,既在形式上也是在心理上将画面中的两个部分整合在一起。一些细节也可琢磨一番,譬如,观者还可以发现,进屋的基督的脚已经朝外,仿佛就要离开这间屋子。马太的帽檐上的钱币强调出他当时对金钱的在意和对未来事件的漠然。画中的光线的描绘尤为精彩。画的右上方的光照亮的是马太及其同伴,而基督和圣彼得背后的光则投射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可是,另研究者好奇的是,为什么圣彼得未在他左侧的孩子身上留下投影呢?画家是不是还有不可思议的、第三种光源?据说,伦勃朗对卡拉瓦乔的这种用光极为佩服和迷恋。
一年后当这些画作最终呈现在公众的面前,卡拉瓦乔一夜成名。他在顷刻间成为了罗马最富有的那些赞助人的宠儿,其中就有贵族Ciriaco Mattei,他委托卡拉瓦乔创作了《以马杵斯的晚餐》(The Supper at Emmaus)以及《耶稣被捕》(The Taking of Christ)
The Supper at Emmaus
《以马杵斯的晚餐》展示了卡拉瓦乔多方面的出众才华。他首先叙述了一个颇具悬念的故事。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后又获复活。两个依然被耶稣的死所震惊的门徒在走向以马杵斯的途中遇见了一个陌生人。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歇脚吃饭。用餐之前,他们照旧要对着面包做感恩祷告。就在这个时候,两个门徒忽然惊讶的意识到,同行而来、坐在餐桌边的陌生人可能就是耶稣(复活的耶稣)本人,同时他们又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画家描绘的恰是这一充满戏剧性的顷刻。画面中央是耶稣,他举着右手对面包祝谢。正是这一动作显露了他的身份。画面左边背向观众的门徒(可能是门徒葛流巴)用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半隐的脸依然让人感受到他的极度惊讶;相反,右边的门徒(可能是圣彼得,他是耶稣复活后第一个见到耶稣的门徒)则张开双手,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说啊,这是真的吗?他短袖外套上的贝壳表明了他是朝圣者。卡拉瓦乔似乎没有迟疑地将这两个门徒都化成了现实中的普通的劳动者。站着的酒馆的主人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戏剧性的时刻,他显然更有兴趣了解自己所看到的一幕,但是一脸的茫然,与两个门徒的表情形成了有力的对比。其次,卡拉瓦乔再次显示了他在用光方面的天分。自左上方透进来的光不仅是照彻画面的光源而已,而且是对门徒再认出耶稣这一重要时刻的“协奏”,具有某种寓言的特点。再次,卡拉瓦乔通过无与伦比的静物画因素来加强所描绘的一刻的转瞬即逝性。无论是玻璃杯、陶器,还是面包与水果、家禽与葡萄叶等,其画法及其精湛的程度都是意大利绘画中前所未有的。
画家同行们给予卡拉瓦乔很高的推崇,特别是年轻一辈,很多人开始学习和运用他的绘画方式。其中,巴托洛梅·曼弗雷迪(Bartolomeo Manfredi)对于卡拉瓦乔式艺术风格的继承和传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Rest on the Flight into Egypt (c.1597)
《逃亡埃及中的小憩》是卡拉瓦乔24岁时的作品,还带有一些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的影响痕迹,整个画面显得比较舒缓和柔和。根据《马太福音》,约瑟在梦中听天使命令说,带着你的婴儿和他的母亲,逃亡埃及,待在那儿,直到我告诉你回来。因为,希律王正在寻找婴儿耶稣,并要杀害他。于是约瑟就带着家人连夜逃亡。在这幅画中,圣母和圣婴正在棕榈树下休息,约瑟为拉着小提琴的天使举着乐谱。四周的景色宁静而宜人。除了天使的超凡性以外,我们的所见充满了现实的真实气息。这已经与以往那些同题的画中对神圣迹象(譬如异教神像的破碎、树枝依照圣婴的意愿弯曲以便摘取果实等)的渲染不尽相同。
这种对现实的自然主义趋向在《那喀索斯》一画中显得更为明显。
《那喀索斯》
《那喀索斯》取材于古代的神话。那喀索斯是一个美少年,他拒绝了所有姑娘的爱恋。这些伤心的少女就要求众神惩罚他。有一次,那喀索斯在溪水边弯下身子喝水,发现了自己俊俏的面庞,因而陷入了自恋,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却看着自己的倒影自言自语,直到死了为止。他待过的地方长出了水仙花。此画的归属一直有些争议,至今依然。不过,从日后修复过程中进行的局部分析、对图像志的创意程度的考量,以及绘画风格的特征等方面看,此画又似乎非卡拉瓦乔莫属。而且,令人感兴趣的是,晚近的研究者甚至根据有限的材料认为此画包含了相当的自传的因素,是艺术家的某种自况。
在这里,卡拉瓦乔竭力渲染了一种神秘的气氛,既有悬念,又有人物的自省。同时,他对光影的无限可能性作了认真而又深入的尝试。不仅是人物及其倒影,还有日后频频出现的那种背景与前景的强烈的对比戏剧性地凸显出来的画法。更有研究者分析说,卡拉瓦乔连人物的膝盖也不放过加以对比的机会。确实,《那喀索斯》让人们窥见了卡拉瓦乔成熟时期的作品特征。
当时的画家从意大利各处竞相来到罗马,只为了一睹卡拉瓦乔的作品,这股热潮在卡拉瓦乔在世和他1610年死后的数十年间一直持续不断。随着对于卡拉瓦乔及其追随者们的作品数量需求的不断增加,所谓“卡拉瓦乔主义运动”也应运而生。这是指艺术家以描绘自然和写实为风格、运用强烈的明暗对比、并且以卡拉瓦乔自己钟爱并使之流行的那些物件作为表现对象。
后人常常会说卡拉瓦乔将耶稣基督、圣母、圣徒的纯洁完美打破,他笔下的圣人,来自大街、酒馆、集市甚至妓院,神圣与世俗,是他画中不可分割的两面。诚如他自己所信奉的:有血有肉才是真理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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