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农历八月十四,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今夜爸爸打电话来说,老家的那棵大榕树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没能熬到人月两团圆的中秋佳节。
那是一棵大叶榕,就长在我奶奶家的旁边。树不知道是谁栽的,自我懂事以来,它就一直在那里,那么大,那么茂盛。这棵树后来长得比我奶奶家的房子还高,像一颗巨大的蘑菇矗立在房子旁边。
南方的树经历四季变化其实不算明显。唯独这棵榕树,夏天长满了叶子,冬天又变得光秃秃的。
夏天的时候,一片叶子足有两个手掌大。叶子们交织成网,把夏天毒辣的阳光挡在了树外,偶尔留下几个缝隙,让阳光射到地面。小时候没有空调,夏天的时候,奶奶拿着大葵扇带着我们几个在树下午睡,我舒服地枕在奶奶的大腿上,享受着大葵扇拨动着的夏天的风沉沉睡去。奶奶年轻的时候像这棵树一样,充满着生机与活力,艰难地守护着她三个孩子的成长。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因为某些原因被捉去坐了三年牢,丢下了奶奶和三个孩子。奶奶常常回忆:那时候在生产队工作都算工分,为了能多赚两工分,她做过很多男人都觉得累、觉得脏的活,就为了三个孩子有东西吃。她每天背着不到一岁的小叔,走十几里路到对岸的山上砍柴,别人一次只能挑两捆,奶奶却能挑四捆。别人在路上见到毒蛇都害怕得掉头就跑,她随手拿起树枝就冲上去打蛇,还笑呵呵地喊今晚有肉吃了。儿子长大有了孙子,奶奶同样用她的爱呵护着我们这一代的成长。每天下午5点,她必定会站在大榕树下等着我们放学,久而久之,站在大榕树下的奶奶便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后面我们到外地读高中了,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但是每次回家,总能在大榕树下找到奶奶,或正在跟村民聊天,或一个人独坐。奶奶每次都舍不得把别人给她的糖果吃掉,总要留给放假回来的孙子们。见到我时,总像撒娇的小女孩一样说: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看一下奶奶,我都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然后便拉着我的手,开始唠叨最近村里发生的事。
秋天,叶子开始枯萎脱落,像地毯一样铺在树下。我们喜欢在枯叶中奔跑玩耍,踢起叶子与土地摩擦的沙沙声甚是好听。而奶奶却在一旁忙碌地捡着枯叶,收集起来当柴烧。即使有了煤气,穷怕了的奶奶总是千方百计地想为家里省钱。大榕树正好为奶奶提供了枯叶和枯枝,足够奶奶储存一柴屋,度过冬天。秋风不依不饶地吹着,奶奶依旧倔强地生活着,她不依靠任何人,只相信自己。那时候生活很难,但还是有盼头的,奶奶坚信着爷爷从监狱出来之后,一家人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可是,爷爷出来之后自甘堕落,到处鬼混。据说有一天奶奶干完一天的活疲惫地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爷爷与一个女人在家里风流,倔强的奶奶当时没说一句话,也没哭也没闹。在往后的50年里,无论爷爷怎么道歉,别人怎么劝说,奶奶再也没有正面与爷爷说过一句话,直到爷爷去世,也没有原谅他。
爷爷去世的那年冬天,在我的记忆中,大榕树把叶子落得一片都没有剩下。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冬天的一个早上。那天挺冷的,但我不知道脑子进了什么水,竟然6点多起床跑去大榕树旁边的篮球场投球。天刚朦朦亮,还可以看见星星,整条村都是安静的,只有大榕树光秃秃地站在那里看我打球。那天爷爷经过篮球场,准备去喝早茶。我叫了他一声,他也随便问了我几句近况,然后就走了。没走几步,又转过身来想说什么,但是欲言又止。没过几天,正在大学上课的我就接到我爷爷的噩耗。在给爷爷守夜的那天晚上,奶奶坐在爷爷的棺木前良久。到了下半夜,奶奶像跟一个故人说话一般,开始诉说着爷爷与她的往事。从如何相识相爱开始,到生儿育女的幸福婚后生活;再到爷爷如何风流鬼混,奶奶独自含辛茹苦养大三个孩子;最后讲到生寡六十载,弹指一挥间,如今爷爷就这样不负责地永远离开。那声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让在场的子侄们听者伤心、闻者流泪。从那个冬天开始,奶奶便像得了心病一般,经常到大榕树下自言自语。再过了一年,奶奶的大女儿,即我的大姑母,因得了癌症去世了。从那以后,奶奶受到了双层打击,终日自己呆在屋子里,郁郁寡欢。每次放假回家,奶奶总是重复给我讲着她年轻时的故事。讲着讲着,突然发现许多老朋友、家人都已去世了,又陷入了叹息、沉默。
每年的八月十四,是奶奶的生日,那一天必定热闹非凡,来祝寿的人很多。我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八月十五中秋那天,家里总是会准备奶奶最喜欢吃的榴莲。今年由于工作的原因,我没有回奶奶家。我已经有大半年没有回过奶奶家了。我不想回去,如今回到那里,在大榕树下再也找不到那个盼望着我出现的奶奶了,再也不会找到拉着我的手唠叨的奶奶了。奶奶已经去世快一年了,出殡的那天我没有流一滴眼泪。我的眼泪早已在她脑溢血后连我是谁都认不出来的时候流干了。在奶奶瘫痪在床的半年时间,我的儿子出生了。我把儿子抱到奶奶面前,多么希望奶奶能看看她的曾孙,叫一声她的曾孙,那是她艰辛养育了两代人之后延续的新一代。可是在病魔面前我们是那样的无能为力,正如新老交替也是无可避免的规律。
如今大榕树也倒了,他们都看不到明年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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