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雅婷摔门而去,这次来看望母亲又是以争吵告终。二十多年了,所有的人和事都发生了变化,唯独她和母亲的相处方式一层不变。
她忘不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夜晚,母亲把那个男人带到父亲的病床前。男人小声地承诺着,一定会对孩子们好,一定会照顾好这个家。
那时的她刚读高一,无意中看到了这一幕,母亲的形象在她心目中轰然坍塌。
她看到了父亲复杂的眼神:不甘、无奈、绝望,让她读不懂的是——父亲的眼神中居然有一丝羞愧。
在她看来感到羞愧的应是母亲,可母亲却一脸的平静和如释重负,母亲的平静彻底激怒了雅婷。
—2—
父亲瘫痪近五年之久,她目睹了母亲的艰辛,用自己稚嫩的肩,挑起了超越年龄的重担。她期望父亲有一天能站起来,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日子。
所有的愿望在那个夜晚破灭,之后不久父亲留下一封遗书,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去。父亲留下的几句话,如刀刻斧琢般刻在她的记忆中:照顾好奶奶,把弟弟养大成人。
她和母亲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半年后母亲去了那个男人的家。临行前想带走十岁的弟弟,被她断然拒绝。
门外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门内弟弟在她的怀中撕咬踢打,她紧咬着嘴唇,脊背抵在被母亲拍打的门板上。
母亲离开的那天晚上,她抱着熟睡的弟弟,在冰冷的地上坐到天亮。咬破的唇上结了厚厚的血痂,却未流一滴泪,一夜之间她长大成人。
她毅然辍学,带着奶奶和弟弟去了远方。不仅仅是想斩断和母亲的联系,更多的是为了惩罚母亲的背叛。
—3—
十年后
城市的一角,夜色中的窗外,霓虹闪烁车如流龙。窗内一个孤独的身影,置身在黑暗中。一扇玻璃隔断了外面的喧嚣,父亲十年祭日,她无法面对年迈悲伤的奶奶。
她点燃一支烟,很多时候不是为了抽烟,而是让自己沉浸在烟雾袅袅中。不想看清楚外面的世界,不想看清楚自己的内心,让这迷惘混沌淹没自己。
思绪再次弥漫开来,那个夜晚、父亲的无奈如何也忘不掉。
两年前弟弟考上名校,她带弟弟回家乡祭拜父亲,并大宴亲朋。母亲不请自来,还给弟弟带来了衣物。
多年未见,弟弟对母亲已是模糊生疏。席间她和亲朋好友谈笑风生,仍视母亲为路人。
母亲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手中紧紧篡着给弟弟买的衣物,低垂着头极力把身体蜷缩起来,五十多岁已是白发苍苍。
那一刻她的心里不仅仅有快感,也有一丝丝的悲凉。这些年,对父亲的思念有多强烈,对母亲的憎恨就有多强烈。
无数个夜晚,她卸掉白天披挂的盔甲,修补着千疮百孔的身心,孤独无助悲伤不已。她习惯了一个人在窗前喃喃自语,向茫茫星空诉说着无尽思念哀伤。
大学毕业时,一向寡言少语的弟弟,没和她商量留在了求学的城市。
这么多年她总想走近弟弟,打开他心中的结,而弟弟一直拒绝她的走近。
在她为弟弟忧心忡忡时,又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
—4—
冬日的夜晚,奶奶突发心脏病,惊慌失措的她把奶奶送去医院急诊。她脸色苍白,惶恐无助不安的神情,吸引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只看了她一眼,就急忙去了急救室。几个小时后,奶奶撒手人寰。守候在急救室门前的她,没等医生讲完,眼前一黒昏了过去。
醒来已是第二天黄昏,看到病床前的护士,她才想起是在医院,想起了奶奶。她安慰自己,那一切只不过是个恶梦,奶奶还在抢救。
她猛的坐起来,拔掉输液的针头,护士忙喊来医生——昨天一直关注她的那双眼睛。她和医生讲要去看奶奶,可嘶哑的嗓子发不出一个字。
医生扶她躺下,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到:“你目前的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最好由家人过来处理。老人家的遗体安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已帮你联系好了殡仪馆,等你……”。
她用手堵着耳朵,不想再听到一个字,又陷入昏睡状态。医生无奈打开她的手机,联系人中没找到父母,只找到“弟弟”便拨通了电话。
弟弟带着女朋友回来,她才知道弟弟有了喜欢的人。医生一直陪着她帮助办理各项手续,她像个木偶跟在医生身后,机械地走动。
奶奶下葬那天,母亲又一次嚎啕大哭。用双手轮番扇自己耳光,骂自己不是人,对不起父亲对不起奶奶,更对不起一双儿女。
看到母亲的举动,沉浸在悲伤中的她一言未发。
“姐,奶奶不在了,我离得远,你一个人多保重”。
她的悲伤弟弟何尝不懂,这些年他虽远离家人,心里放不下的还是姐姐。
“姐,都过去了,放过她吧,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
葬礼结束后,弟弟纠结许久,放弃了走近母亲的举动,走之前却和她讲了这句话。
望着弟弟消失的背影,她无力地摇了摇头。在她羽翼下长大的弟弟,如何能体会到她的艰辛。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吗?她经历的一切都刻骨铭心,能过去吗?她所经历的一切全是拜母亲所赐,该是谁放过谁呢?
这么多年坚强如钢,弟弟的一句话让她内心溃不成军,面对弟弟她只能无语泪流。
—5—
生活回归到了常态,她拼了命的忙,心却似被掏空一般。
“你好,上次出院时办的手续你没带走,有时间过来吗”?
一个温和略带磁性的男中音,从电话那端传来。
“嗯,好的,谢谢”,她嗓音沙哑地回复着对方。
“你,还好吗……”对方有些许地迟疑。
“还好,谢谢”,她不习惯对方的关切,挂断了电话。
也许是下雪的缘故,周日的咖啡馆有些冷清。
她抖落身上的雪花,踏进咖啡馆,温暖的环境让她有点不适。
靠窗而坐的那双眼睛,看她进来起身向她招手。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优雅温和陌生,似又有些熟悉,她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你好,路亦风,请坐”,男人伸出手,眼中的她更加清瘦、苍白,穿在身上的羽绒服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怎么样,还好吧”,男人把文件袋递给她,关切地问到。
“谢谢,还好”,她有些不习惯,眼睛移向窗外,疲惫无助却裹着一张强硬的壳。
“照顾好自己,我还有些事,先告辞”。
窗外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她捧起桌上的咖啡,一丝温暖从指尖传来。
数日后,她重感冒引发心肌炎,再次送进医院。
“几天了?都服了什么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么,还这么不小心”,接诊的路亦风略带责备地问。
“感冒不是很平常么”,她象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地争辩着。
“平常?你以为是小事?你真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路亦风有些无语。
出院后出于感激,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动约了他,还是那家咖啡馆,还是那张桌子。
漫长寒冷的冬季终于过去,在万物复苏的季节,她内心的坚冰也在慢慢消融。
他和她慢慢地走近彼此,慢慢地她那坚强的外壳变得柔软。
那家咖啡馆,那张桌子成了他们周日的仪式。她习惯了他给予的、久违的温暖,他极力把她从那个封闭的世界拉出来。
日子如溪水般静静流淌,她习惯了被他呵护,那一刻世界是静止的,她的世界是欢愉的。
他看到她渐渐展露的笑容,听到她渐渐打开的心扉,有了一丝欣慰,也有一丝不安。
有些事情他不说她亦不问。
她知道,他想说自然会讲,问与不问已不重要。
他想说,看到她久违的笑容,不知该如何去说。
—6—
奶奶两周年祭日,弟弟一个人回来,和她回到城市的那个家。
面对弟弟,她欣喜若狂却又忐忑不安。
“姐,这些年远离你,不是恨你”。
不知是弟弟想明白了,还是酒精的作用。
“我不明白母亲做了什么,你为什么那么对母亲,这对母亲不公平,所以我用你的方式,想让你清醒”。
弟弟的话再次撬开伤痛,她不想把那些经历告诉弟弟,那些磨难她一人承受就好。
“姐,谢谢你这么多年为我做的一切。我希望你能走出来,过去的有多么不堪,毕竟是过去了,我还希望你有个幸福的未来”。
她有些恍惚,幸福于她而言遥不可及,她不敢去幻想。
“姐,我们准备结婚了,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时候,我得给你们好好准备”,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不用准备了,姐,我们领完证,请家人吃顿饭,简简单单的就好”。
“那怎么行,这是我们家的大事,得好好大办一场”,她想起了父亲的嘱托,终于可以向父亲有所交代。
多年来历经艰辛磨难,她不曾流过一滴泪,这一刻她像虚脱了一般,抱着弟弟失声痛哭。
弟弟答应了她,低声说到“姐,我懂你心里的苦,不想让你难过,能不能让她回来看看?毕竟她也有她的难处”。
被她视若珍宝的弟弟,又是这样的人生时刻,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看到弟弟祈求的目光,她闭上眼无力地点了点头。
心里所有的恩怨,都在弟弟回归的这一刻,变得微不足道。她喜极而泣,为自己为弟弟更是为了父亲。
一个月后弟弟的婚礼如期举行,母亲按乡下习俗,准备了全套的婚礼用品。可面对他们,母亲仍是低垂着头,卑微且手足无措一语不发,她第一次没有敌视母亲。
路亦风筹备并参加了婚礼,婚礼结束后他变得更加沉默。
两年多来,他和她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彼此关注彼此牵挂,却始终保持距离。
他和她都明白,未来的某一天,他们必须要面对无法面对的结局。
—7—
“我想去大理看洱海,陪我去好不好”?
她第一次求他,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中透出深深的渴望。他有些慌乱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任她伏在他的肩上,如孩子般抽泣。
半个月后,路亦风收到发自雅婷的微信: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爱你不愿让你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大理十日已足够我一生回味,谢谢你给我的一切。
待路亦风清醒之时,早已是人去楼空,她如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后
熟悉的城市,同样的夜晚,无法忘却的他。
洱海归来,雅婷隔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把自己隐藏起来。静静期待着孩子的降临,之后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去了弟弟所在的城市。
和弟弟一起生活的母亲,看到雅婷带着孩子,什么也没问。慌忙着张罗床铺被褥,抱着孩子不愿放下,奔波已久的雅婷感受到来自家的温暖。
母亲想偿还这些年的亏欠,坚决要帮着带孩子。雅婷拗不过她,只能听之任之。
她的内心始终是抗拒的,每次看到母亲抱着女儿,内心总会掀起惊涛骇浪。因为女儿的生日,恰是父亲的忌日,女儿的存在仿佛是一种提醒。
不明就里的母亲,对女儿宠爱有加。因女儿的教育问题,俩人无数次争执。雅婷担心母亲对女儿的溺爱。母亲执意去付出,无视雅婷的告诫。
转眼女儿一周岁了,母亲执意要操办生日宴,亚婷断然拒绝。内心的伤痛虽然结痂,却从未愈合。
“她是我的孩子,怎么教育是我的事,你别再抱着赎罪的心理影响她”。
在一次争吵中雅婷口不择言,“你不欠我们的,你欠我爸的”。
母亲瞬间崩溃,“怎么不欠,你们谁的我都亏欠,下辈子也还不清,老天爷咋不让我去死,死了一了百了”。
母女之间的过往由此拉开。
年复一年,母女间一次次的争论,演变成争吵愈演愈烈。十几年前的往事,又被两人的争吵呈现出来,母女俩越来越敏感多疑水火不容。
今晚又是如此,摔门而出的雅婷又一次冷静下来。每次她都会懊悔,每次都无法控制自己。
慢慢长大的女儿,成长在她们的“战争”中,女儿越来越叛逆。她深深明了对女儿的伤害,却无法控制自己。每次面对母亲近乎自虐的行为,都会不由自主点燃心中的愤怒。
她害怕女儿重复她的人生,想给女儿一个幸福安宁的生活环境,甚至想过把女儿送到他的身边……
她的内心被分裂多重,面对女儿时的担忧焦虑;面对母亲时的愤怒狂躁;面对自己时的无助压抑。
而她面对这一切竟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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