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一出折子戏
那个年头，衡量某家文艺宣传队是否有层次、是否有料道、是否有水平的标志，就是看它能否照猫画虎地演出八个样板戏中的其中一个。最初级的层次是第四层次，即排演某京剧样板戏的其中一场，俗称折子戏；第三层次是排演某个京剧样板戏的全部场次；第二层次是演出某个芭蕾舞剧的其中一场；最牛的层次是第一层次，即排演某个芭蕾舞剧的全场。据我所知，能够达到第一层次的，全北京所有中学的文艺宣传队也是寥寥无几，而北京鼓楼中学的文艺宣传队占据了其中之一。
文革中的八个样板戏主要包括两种艺术形式，即芭蕾舞剧与京剧。这也难怪，曾经的第一夫人原本就是京剧演员，干她熟悉的行当容易出成果。对于那种翘着脚尖跳舞的芭蕾舞，她也情有独钟。所以，八个样板戏中只有京剧和芭蕾舞剧而没有评剧、豫剧和山东柳琴等，也就不奇怪了。相比较以唱为主的京剧而言，翘立脚尖舞蹈并时不时扭动腰肢来一个倒踢紫金冠式动作的芭蕾舞则要难得多。所以，业余文艺宣传队排演芭蕾舞，必然占据了第一层次和第二层次。
一九六八年底的冬天某一天，北京下了一场雪。在远处安定门城楼与箭楼辉映下的皑皑白雪之中，在张家口和怀来方向吹来的凛冽刺骨的北风呼啸中，北京一四五中学文艺宣传队正式宣布成立。组建之后，主管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宋老师就立下志愿，要带领学校文艺宣传队向第一层次阔步迈进。
在我的印象里，宋老师是个纤纤柔弱美丽漂亮的小女子，戴着一副克罗米白边眼睛。眼镜之后的那一双美丽动人但又摄人魂魄的大眼睛，时而妩媚，时而严厉，让文艺宣传队中的小男生们欲正眼看不能，欲低头不看也不能，那种幸福劲儿让我羡慕不已。宋老师是个外表纤弱内心强大的女人，性格干练、感情细腻、情感丰富、意志坚定。她说干啥，肯定能够干成啥。经过活报剧《收租院》的排演，宋老师增强了信心，她决定接触学校文艺宣传队的第一层次，即排演现代京剧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场折子戏。你问这场折子戏成功了吗？我告诉你，杠杠的，大获成功。不但这场戏成功了，而且一年半之后的，宋老师的文艺宣传队第二层次的中国梦也实现了。学校文艺宣传队排演了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万泉河畔》那场芭蕾舞，我也观看了。老四刘全生的妹妹刘冬梅小美女，饰演了跳独舞的小战士，获得满场喝彩。我的嗓子都哑了，七天说不出话来。不知宋老师是否实现了第一层次的人生梦想？只不过这都是宋老师展现辉煌的后话了。我们先说说折子戏《打虎上山》的排演吧。
宋老师在样板戏的选项立项上独具慧眼：首先，《打虎上山》涉及人员不多。主要人员是杨子荣、座山雕和小炉匠，次要人员是八大金刚以及匪兵甲和匪兵乙若干，还有攻上威虎山头之后现身的小分队战士若干。其次，唱腔不多。开头杨子荣唱朔风吹林涛吼，结尾杨子荣唱今日痛饮庆功酒，中间座山雕唱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这些唱腔耳熟能详，只要是正常人，谁都能吼出来。再次，布景道具简单。一把靠背椅子就能解决问题。最后，人是现成的。学校文艺宣传队招收了两个黑白双煞男丑角，一个是外号叫屎豆的史立民另一个外号叫孙妞的孙贵山。宋老师点将屎豆，让他饰演小炉匠；让二连那个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李万华饰演杨子荣，让个头不高满脸喜兴的张晏春饰演座山雕崔三爷。
所有这一切，都是秘密安排的，除了文艺宣传队的人员外，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宣传队秘密进行的这一壮举。当然，高正和谢副知道所有这一切，而且谢副还给宋老师下命令，一九六九年的元旦前，要搞一场迎新年联欢会，折子戏必须在全校师生面前亮相。
于是，北京一四五中学校园里出现了诡秘的一幕：有时下课之后，有时上课之时，有时天天读之中，还有时在课余时间内，俺们一连四个班的那几个光荣的男女文艺宣传队队员便悄悄撤退，悄悄加班，隐藏在音乐教室以及新修的舞台上，进行着不为大家所知的活动。一连一排有张晏春、史立民、徐小松、汪波、赵小沫，一连二排有吴明、杨春明、谢玲玲、朱莉，一连三排有邵丹妮、李莎莎，一连四排有孙燕等。时间太久了，记不清楚了，估计还有一些文艺宣传队队员没有列进来。
三秋劳动后，我们仍然很忙，但却不知忙着什么。中间有个情节，就是学校的黑帮之一孙良奇跳九大窑自杀身亡，如鸿毛一般轻轻地无声无息地飘走了，飘远了，融入宇宙之中。孙良奇的死亡在学校没有引起一点点震动，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也仅仅是一两天的时间。进入十二月份，学校的政治气氛与社会上的政治气氛极度合拍，都处在大乱之中。直到某日接到通知：下午全校在礼堂集合，庆祝新的一年以及元旦的到来，庆祝战斗的、胜利的一九六八年过去。下午，在全班集合去礼堂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班所有的文艺宣传队队员集体失踪了，而殿尊老师了然在胸，泰然处之。看来，他心中有数。
礼堂里面张灯结彩，带有革命性内容的标语口号贴满了礼堂。当我们顺序坐下来时，我发现舞台上的灯光打在舞台之上，而舞台上面空空如也，啥都没有。我们一连一排的固定位置是礼堂的最南端，挨着礼堂前大门。我回头看看面包，只见他等着两只茫然无措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恍惚不安。认真观察仔细分析后我得出结论，估计学校文艺宣传队要演出节目了。
片刻之后，谢副登台主持会议，然后高正讲话，他戴着老花镜，拿着稿子，操着河北乐亭口音，一字一句地念着稿。冯政委个头不高，刚刚三支两军到了学校，替换走了李政委，他登台讲话是必然的。冯政委是脱稿讲话，只不过他咕噜咕噜讲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最后，谢副宣布：同学们老师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师生们为大家准备了一场演出，请大家鼓掌欢迎！于是，整个充斥四百多人的礼堂里掌声雷动，大家欢呼雀跃，毕竟，那是一个文化沙漠的时代。
沉寂片刻之后，扮相杨子荣的李万华出场了。不用看，只用听，你就可以准确地判断出这是《智取威虎山》中《打虎上山》一场戏。大家的兴奋点不在剧情本身，而在于李万华这个人。李万华，绰号万金油，住在九区一号，为二连二排的学生。客观地说，李万华还是一个靓仔，个头高高的，充满了青春朝气。至于他的缺点，那就是完完整整一根筋的犟头。五十年后李万华死于心脑血管疾病，怪就怪在他的一根筋上，因为他扬言，什么他娘的心血管脑血管，甭管它，爱咋地咋地，与病奋斗其乐无穷。最后就意外地嘎嘣了。而此时在舞台上，李万华正在意气风发地扬鞭催马向着威虎山疾行，当然他嘴里还唱着朔风吹林涛吼的唱腔。
八大金刚中的老七出场了，扮演老七的是二连的一个小男孩，名字我忘记了。老七把杨子荣带进黑漆漆点着松油灯的威虎厅，一个人站在一把太师椅前低头沉思。老七报告说逮了一个人，他说叫胡彪。座山雕把头转了过来。面包任三伟咧开大嘴哈哈大笑：是晏春，张晏春，座山雕是晏春。座山雕阴沉沉地询问胡彪，俩人对话后胡彪拿出联络图。那是一张滨绥图佳地区反共人士的埋伏图。谁掌握这张图，谁就增大了实力。于是，晏春唱起来：联络图，我为你朝思暮想。
此时，我的脑袋断片了，不知怎么回事，把另外一场戏中小炉匠的戏份莫名其妙地加入了这个场景中。当然也没准，宋老师把两场戏合为一场戏，这也说不准，因为那个时代，所有的一切皆有可能。屎豆演小炉匠，惟妙惟俏，让坐在下面的我们忍俊不禁。李万华与张晏春斗戏，张晏春与史立民斗戏，史立民与李万华斗戏。我们不关注剧情，我们关注我们的这三个同学。最后，老九胡彪在座山雕崔三爷的默许下，把小炉匠拉出威虎厅，一枪解决了他的性命。于是，百鸡宴开始了。
此时，一连二排吴明扮演的少剑波带领小分队战士举着红旗冲进来，其中赫然出现了两个一样的面孔和两个一样的厚重嘴唇，那是一连四排的大白薯潘伟曙和一连一排的二白薯潘伟谊。败笔就在这里，因为两个白薯的出现让礼堂里爆发出来热烈的笑声，男生笑了，女生也笑了。什么他娘的笑不露齿，滚蛋吧。北京一四五中学女生的笑，必须露齿，而且要咧开嘴笑。
据说，宋老师本来不想让两个白薯上场怕效果不好，没有想到他们俩人参战心切，准备火线加入红卫兵组织。在上台的群众演员中，包括匪兵甲和匪兵乙，甚至丙丁等，也包括战士甲乙丙丁等，半数以上是徐小松、杨春明、朱莉、孙燕、邵丹妮和李莎莎等小女子扮演，怪不得看不见英勇威武气宇轩昂的小分队战士们呢。
所以，宋老师在七二届文艺宣传队的目测人中，特别注重男生人选。于是，文艺宣传队员杨春明的弟弟也入选进了宣传队，这是北京一四五中学文艺宣传队中唯一的一对姐弟队员。春明的弟弟当然也是一个飒飒的靓仔。他后来参加了宋老师导演的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中《万泉河畔》的演出，在芭蕾舞剧扮演玩刀子的民兵，当然还有其他角色了。
整整一个星期，大家的谈资都是自娱自乐、自编自演的《智取威虎山》，张晏春、李万华、史立民大出风头。此时，我的嫉妒心膨胀，也想申请加入文艺宣传队。不幸的是，我的愿景被刘燕生和王光一泼了冷水，他们说我长得太丑，没有演技，不会乐器，嗓音沙哑。一句话，没有文艺细胞的我，不适合进入美女堆中滥竽充数。我好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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