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很小的时候,去过村里一个本家伯父家,屋子的正中央——俗称中堂——挂着一幅画。画面上,一衣着华美的女子,半蜷着身子,斜躺在一青石板上,双眼微闭,发丝凌乱,身上落英缤纷。那时看到这画,不解其意,心里是有些隐隐的恐惧,我以为,那画中的女子死了,但又奇怪他家为何把这样不吉利的画挂在中堂。要知道,在农村,中堂是非常重要的,画上的内容,往往包含着这家人朴素的的期冀和愿望,比如我家挂的就是“苏小妹三难新郎”,可能父亲希望我们三个孩子能有些文学方面的才能吧。
后来,渐渐长大,读红楼,才知幼年我的想法是多么可笑。原来,那幅画,取自红楼梦的回目:憨湘云醉卧芍药裀。娇憨的湘云,不拘礼法,随性而为,简单真诚,所以,曹公笔下就有了这样一段极美的文字:
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磴子上,业经香梦沈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掺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嘟嘟嚷嚷说:“泉香而酒冽,……醉扶归,——宜会亲友。”
多美的画面,多率性的女子!吃酒,本是极普通的一件事,但若是黛玉,定不胜酒力而适可而止;若是宝钗,也怕失体统而怯于豪饮。如能吃醉酒的,怕只有探春了,不过恐怕碍于府中规矩,会回闺房休息。而湘云带着醉意,跌跌撞撞,不分东西,醉卧于石凳之上,全不顾什么家法礼法,也不怕失却大家闺秀的体面,就那么自然而然地醉卧,进入黑甜乡里。周围,有落英红香,有蜂飞蝶舞,好一派烂漫春色,好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子!
史湘云其实比黛玉命苦。父母双亡,叔婶刻薄,自小虽身份尊贵,却尽干着丫头的活计。但她没有幽幽怨怨悲悲戚戚,而是豁达开朗,率性自然,和大观园的姐姐妹妹处得极好。但是她的为人之道完全不同于宝钗,后者工于心计,善于讨好;而湘云胸无城府,纯真和善,对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好。她并未因自己苦命而心理阴暗,也不因寄人篱下而怨天尤人,而是活出了自然本性,活出了一种逍遥自由,本色自我。在那个时代,湘云真可算是个奇女子,实为难得。
不过,湘云也只是在大观园度过了自己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随着贾府败落,她的命运也正如判词所言: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夕阳斜照,余晖脉脉。我仿佛看到:暮霭沉沉,楚天辽阔,湘云站在船头,回望身后,无限惆怅。大观园里,姐妹离散,一片荒凉;暗恋的宝玉违心迎娶宝钗,又成为落魄公子;所嫁的丈夫虽琴瑟和谐,却因病早逝。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在风中,憔悴了容颜,寂寞了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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