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妈并不十分老,但因为恐惧,她的眼神总是惊恐的,她的动作总拖泥带水。例如,只是要从口袋里掏枚钥匙,她却要低下头张望,确保没有硬币、收据之类的跟着掉落。这种过分的小心无疑增加了她的生活成本,使刚刚进入第六十个年轮的她凭空多了十年的衰老。但她无力将之去除,常年的艰辛生活使她坚信,这些保险措施并非额外,她正是靠了它们才勉强活到现在。
现在,昏黄的夕阳塞满了整间屋子。它注视着正对窗口端坐的老妈妈,把厚重的金黄色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抹在她挽起的白发上,披在她微微佝偻的身子上。她已经度过无数次这样浓墨重彩的傍晚,她一个人看着这些鲜艳的光线褪去也已经有无数次。而这样的经历每多一次,她就多一分自己将成为夜幕中无人看见的尘埃的恐惧。
本来,但凡遇到心慌,她只要靠在沙发上,微微张开口,轻轻地喘息一会儿,倦怠就会救她到美妙的睡眠中去。但今天,她因为忽然兴起,错过了入睡——也就是解脱——的最佳时机,现在不管她怎么努力,她的意识都不但不能冷却,反而越来越激烈地沸腾起来。
她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儿子前几天才来过,来过之后一个月内就不会再出现;儿子的电话昨天才响起,响起之后一周之内都会安安静静。她和他絮叨了半天,说屋顶的老鼠,说窗外的麻雀,说自己买到的炭掺了石子,和儿子讲电话的时候她的手几乎冻僵了,腰也好似被蛇噬咬般疼痛。但她一直在讲些不痛不痒的事情,到最后儿子听厌了,便问她:你没有什么事情吧?得到她的肯定回答后,那边就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这是一个好儿子,会耐心地倾听妈妈的谈话,但他还不够好,他虽然给了妈妈固定的申诉时间,却例行公事的,不给妈妈犹豫的时间。假如他像小时候妈妈对他那样,轻轻地抱着她,问,你还好吗?妈妈听到声带的询问和心跳的关心,兴许就能痛哭一场。
她找到儿子给他留的电话号码,1856943215,在渐渐昏暗的房间里,这串数字像一列蠕动的蚕。1,她按下第一个数字,键盘上有了一个亮点。8,5,按到这里,她又看一眼纸条,三位数是她能记住的极限。6,9,4,她继续按下去,这些键盘像元宵节时的灯一样次第亮起,她有一种过节的喜悦,3215,她按完剩下的号码,兴奋地抱着听筒等,那里却传来“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提示音。
现在,夕阳已经落到窗子下,屋里的光只是散兵游勇。老妈妈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拍打着膝盖。这种拍打常年具有安神止痛的神奇效果。果然,她隐约想起儿子之前提过,座机拨打手机需要先加拨0。这又是一种什么道理?她搞不清楚,但有信心可以照着做。0,这颗刚才被冷落的的键盘带点感激地发出光亮,185,694,她又看了纸条两次,3214——最后一颗按钮却误触到7上。老了。老妈妈感叹一声,但想和儿子说话的愿望压过了她感受到的挫败。她把听筒放下,再次开始拨打,这次却是拨打的太慢,到一半就传出嘟嘟的断讯声。
天完全黑了,老妈妈垂头靠在沙发上,突然哭起来。泪水像春雨,慢慢滋润了她的眼眶,面颊,脖颈,她在雾蒙蒙的难过里渐渐感到一种爽利。她的声音也逐渐大起来,她的嘴巴越张越大,到最后简直成了嘶吼。但这让她感觉痛快了,好像春雷终于发威吓走了冬天。她体会着哭泣的快乐,像小孩子为了玩具捂脸哭泣那般。
“妈,你怎么了?”突然,电话里传来声音。她浑身震了一震,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哭泣却立刻停止了。
“妈你为什么哭?”听筒里儿子还在喊。
“没事没事,我哭着玩呢。”这理由显然不够充分,她立刻补充道,“想起你小时候生病了。”
“哦,那你别哭了。我现在过去看你。”儿子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断线声,老妈妈呆坐在沙发上,不知待会是要哭还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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