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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笔记《张爱玲传》2

读书笔记《张爱玲传》2

作者: 黎荔小时光 | 来源:发表于2020-06-12 15:17 被阅读0次

    1

    虽然把她带大的保姆再三叮嘱:“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就回不来了。”张爱玲还在病中就已经谋划着逃出去。

    一到能扶着墙走路,她便设法从保姆口中套出了巡警换班的时间,又伏在窗上用望远镜望门外马路上有无行人,而后挨着墙一步步摸到铁门边,拨出门闩,闪身出去——她成功了。

    就是这短短的几分钟、短短的几步路,她就永远地告别了那个家,告别了所有的童年时的哀乐。

    后母把她的一切东西分着送了人,只当她死了。

    张爱玲加入了母亲和姑姑的公寓生活。自由以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宣泄。非要把这经历写出来、发表出去不可;否则,内心承受不了。

    她写了一篇英文稿件,投到美国人办的《大美晚报》。编辑惊讶于内容的离奇,立刻就登了出来,还替她拟了个耸人听闻的标题——What a life! What a girls life!

    这是她第一次在报纸上发表文章。父亲一向是订阅这份晚报的,自然是看到了,看后又是大发雷霆,但是没有用了。

    后来,在1944年,张爱玲在《天地》月刊第10期发表了中文写的《私语》,把这个经历以及因果又说了一遍。

    那时候,她已红遍上海,父亲就更拿他没办法了。张爱玲一旦走出那个家,就因文字而成了强势的一方,而且越来越强,终其一生都在对父亲“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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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张爱玲逃跑之前,母亲曾托何干秘密传话给她: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

    这是母亲给她上的第一堂现实教育课。

    爱玲对现实是有颖悟力的。最终,她的考虑是:“在家里,尽管满眼看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的年龄反倒被耽搁了。”于是,还是决定出逃。

    “我逃到母亲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着来了,带了一双报纸包着的篮球鞋,说他不回去了。我母亲解释给他听她的经济力量只能负担一个人的教养费,因此无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边也哭了。后来他到底回去了,带着那双篮球鞋。”  

       高三班级合影,后排左四为张爱玲。

    逃离父亲的短暂兴奋后,她又被一种新的不安所俘虏,对于她,母亲的家很快就“不复是柔和的了”。

    在母亲家中,张爱玲由母亲供给生活与教育费用。母亲黄逸梵从娘家得到的遗产,由她和她的双胞胎弟弟分得,她弟得了房地产,她分的是首饰和古董,数量不是特别大。

    这几年从欧洲来来去去,到如今母亲的经济状况已经不容许雇洋司机、聘洋厨子,而是需要精打细算了。可巧姑姑这时也不景气,炒股票大概是遇到了熊市,亏大了,汽车也卖掉了,司机也辞退了。

    当年两位单身美女,宝马香车出入、洋人前后伺候的风光,恍如隔世。

    3

    小时候,张爱玲站在父亲的烟炕前面要钱买钢笔或交学费之类,父亲躺在烟炕上吸鸦片,她久久地得不到回话,这是经常出现的一幕。

    现在,“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头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的毁灭了我的爱。”

    张爱玲的内省倾向,她的过度敏感都妨碍她毫无顾虑地走入这个她仰慕已久的的所在地——在母亲家中她不像一个受尽委屈,终于回到温暖母爱中的女儿,倒像是来到贾府中的那个“步步留心,处处在意”的林黛玉。

    当然,她同母亲的隔阂不可能光是因为零用钱。母女之间渐渐生了隔膜,还有个原因是爱玲让母亲失望了。

    母亲对张爱玲,当然有一个期待。母亲是打算按照精细的标准把爱玲培养成一名“淑女”。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天才,千万别说笑话。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

     张爱玲与姑姑

    无论张爱玲在个性上如何叛逆,以往在家里过的仍是大小姐的生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甚至根本没想到:与“自由”同来的,还有生活中无数需要自己打理的琐事。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 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这简直是现代教育的失败!母亲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她甚至说过,还不如在爱玲小时候得伤寒症时,不那么用心护理了——“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自己处处受痛苦。”


    4

    或许是母亲不懂欣赏,她对张爱玲的文学天赋完全的忽视了在这方面母亲甚至不如父亲。

    父亲至少也在一段时间里打心底喜欢爱玲、肯定爱玲的文学天份的。父亲会因她的作文而得意,鼓励她学作诗,替她的小说《摩登红楼梦》撰写回目。

    确实,张爱玲在生活上是笨拙的,中学住校时自理能力差到在同学中成为笑柄。她的健忘也是全校闻名的,给老师印象最深的是她常忘记交作业,每到这时老师问其缘由,她便将两手一摊道:“我忘了。”也不找理由,也不辩解,只一副可怜状。

    老师也不忍深责,一则知道她家里的情形,二则她的成绩绝对是拔尖的。“我忘了”在她口中出现的频率太高,以致在同学中,这三个字简直有权成为她的诨号的趋势。

    在整饬、清肃、以培养淑女为志职的教会学校,她当然是一个怪人、一个异数。

    然而,与她的怪、她的懒散健忘同样出名的,是她优异的学习成绩。她虽然常常不交作业,考试时却总得“A”或“甲”。当然让师生对她刮目相看的还是她的作文。

    她写的言情小说同学们争相传阅,国文老师汪先生十分欣赏张爱玲的文章,经常将她的作文拿来讲解示范。在学校出版的小型杂志《国光》上,可以看到张爱玲当时的几篇习作,虽篇数不多,但都属顶尖之作。这些一直就是张爱玲的自信心的全部源泉。

    母亲的那一套标准,已成为对张爱玲天性的压抑,而那一番训练对于张爱玲也成了一种不折不扣的痛苦折磨。

    这时候她非常沮丧,丧失了完好的自信心建立。在母亲的家中,她反倒更尖锐地感到缺少安全感,所以一再陷入自怜与自卫相混合的奇特心态。    

    “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是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常常我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

    如果说,在父亲家的遭遇是一枚苦果,那么,她在母亲家里尝到的仍是苦果,而且不见得比前一枚更易吞咽。

    当时的她只有一个绝望的感觉:——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

     张爱玲所绘插画

    她把自己从父亲家放逐出去,可是因为做不了合格的淑女,也不能顺利地走进新家。

    她的寂寞和孤独中包含的内容是多重的,而安全感的匮乏构成了它的核心。这个感受最初是由她的家庭让她领略到的,日后她将把她的不安全感发展成为某种对人类普遍处境的认识: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代重压下的无家可归的孤儿。”


    4

    不管怎么说,母亲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也尽了最大的耐心,她给爱玲请了一位犹太裔的英国人补习数学,补课费每小时5美元。她还托人给爱玲办好了出国护照。

    张爱玲毕竟是聪明的,1938年参加伦敦大学远东区的考试,考了个远东区第1名。

    可惜的是,这时候欧战突然爆发,赴伦敦上学已无可能。好在伦敦大学的入学考试成绩对香港大学也同样有效,于是,在1939年,张爱玲便改读香港大学。

    没落的贵族之家是张爱玲小说中最常见的场景,另一个频频出现的场景就是香港,她常常喜欢将这两个场景组合在一起。

    三年亚热带都市的阅历,这对她日后的写作,至关重要。

    6

    来到香港大学后,张爱玲更加专心地埋头苦学。

    张爱玲的反应并不快,她的聪明不是属于那种捷才型的,而且在港大学习的那些课程肯定不都是她擅长并且喜欢的,她也不见得都能做到举重若轻,但是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她“真的发奋用功了”,她“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并且连得了两个奖学金。

    如此一来,不仅学费、膳宿费全免,毕业后还可免费保送去牛津大学深造。

    为学业付出的代价,是她暂时放弃了写小说的爱好。自她断文识字、上小学、上中学,我们都可看到她的习作(规定的作文之外的),而这三年却是空白;她也不再大看她所喜爱的章回小说,直到日本人进攻香港,她的计划被打断,她才在旧小说中陶然忘情了一回。

    她把大学的这三年,当做来之不易的甜甘蔗,非要榨出最多的汁来不可。

    偶与同学出去游山玩水、看人、谈天,都感觉心里不安,认为是糟踏了时间。唯一没放弃的爱好,就是画画,因为绘画不占用脑子吧,也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神经。

    应该说张爱玲在港大最大的收获还不是在学业方面的,因为她后来没能沿着这个阶梯往上攀.作为一个潜在的作家,她在这所生源来自“五湖四海”的大学,最大的收获是看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性,开始了对人世的独立观察。

    香港此时是英国的殖民地,当时的大英帝国的各个殖民地和本土的学生都来到这就学,张爱玲的同学中有印度人、马来西亚人、安南人(越南人)、南洋华侨和英国移民的后裔等。

    各色各样的风俗人情和文化差异都让她感到又新奇又刺激,这一切也都成为了她最初的写作素材来源——她最初的三篇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都是以香港为背景的。

     张爱玲与炎樱

    不过,当时张爱玲的姿态更像个被动的旁观者,晚年时回忆:“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但我也不在乎。”


    7

    有一个女同学却打破了她的孤独,让她狭小的天地一下子广阔起来,这就是她在港大结识的、情同手足的好友——炎樱。

    这位女同学原名Fatima Mohideen,“炎樱”是张爱玲给她起的名字。父亲是阿拉伯裔的锡兰人,母亲是天津人,在上海开一家珠宝店。

    炎樱皮肤黝黑,娇小丰满,五官轮廓很分明。从照片上看,在港大时期的她像个英俊的小男生;再稍长,便有惊人之美。

    这姑娘笑起来很响亮,说话又快又不讲道理。她天性饱满的热情,也许在张爱玲孤独的世界里,刚好有个人可以喋喋不休,活泼热情的给她一些生机,不至于很沉闷。

    炎樱幽默风趣,经常出语惊人。

    她曾经参加朋友婚礼,在场所有的人都会分到一块蛋糕,有人告诉她把蛋糕放在枕头下是吉利的,可以早早把自己嫁出去。炎樱说让我把它放进肚子里,然后再把枕头放在肚子上。

    又比如炎樱在报刊上将所有的漫画统统翻阅一遍却又不买,报刊老板讽刺的对她说:“谢谢你!”炎樱不以为然、悠悠的说了句:“不要客气。”

    张爱玲在1944年发表在上海《小天地》第一期的散文《炎樱语录》,专门记录了炎樱说的话语。

    在香港求学期间,凡是看电影、逛街、买零食,张爱玲都是与炎樱作伴。她们的共同爱好着实不少,绘画就是其中一项,后来张爱玲小说集《传奇》的封面两次都是炎樱设计的,在构思上确有奇思。

    炎樱

    8

    在港大还有一件事,在张爱玲的写作史上至关重要。

    1940年8月号的《西风》上登出了获奖征文第三名的《天才梦》。这也是她步入文坛前在正式出版物上发表的唯一一篇文字。研究者均将其视为张爱玲的处女作。

    《西风》是30年代级走红的一种综合性杂志。林语堂的文章也一直是《西风》的重头戏,而且林语堂还是它的首席顾问。

    征文启事是1939年的9月刊出的,等到征文揭晓,她已在大学里发愤攻书了。

    在这篇文章里,她将自己的日常生活的愚笨归根于天才的怪癖与缺点。此文前半部分写了自己幼时的各种才气,后边写了自己如何在现实中“不行”,结尾处,便是那句被当代“小资”们挂在嘴边的名言——

    “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美华的袍,爬满了蚤子。”

    老辣的写法、精湛的语言让人对这个仅19岁的女生印象深刻,在《天才梦》中,日后张爱玲散文中交叠互见的两个方面也已经显山露水:一方面是机智俏皮,一方面是隐隐的悲哀。

    此时,张氏风格开始慢慢形成。

    9

    就在张爱玲港大生活的第三年,雨打荷叶的校园清幽,连同通往牛津的留学之路,通通被突然的炮火轰碎了。

    1941年12月7日清晨,日军七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几乎是同时战火也烧到了香港。

    战争刚爆发时,港大的学生大都乐地欢蹦乱跳,因为12月8日正是大考的第一天,平白地免考在他们是千载难逢的盛事。经过一个最寒冷的冬天,学生们吃够了苦,这才“比较知道轻重了”。

    所有的学生被安排在宿舍下的防空洞里,每每一阵枪林弹雨,就像一次八级地震一样,有说不出的惶恐和恍惚。

    几天禁闭以后,港大停止了办公,有地方可去的同学都走了,张爱玲随了一大帮同学到防空洞总部去报名“防空员”参加守城工作。

    此举是出于不得已,她倒不是要做志愿者:学校已关门大吉,离开学校她便无处可去,吃住都无着落。

    张爱玲亦是她平日的疏离态度看着战争时身边的人和事:

    她的同学因战时没有相应的时装而犯愁;空袭警报刚刚解除,人们又“不顾命的轧电车,唯恐赶不上,牺牲了一张点车票”;她敬爱的佛朗士教授被征兵入伍,在某一天黄昏后回到军营,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什么问题,因为没有听到哨兵的号声,被自己人用枪打死了;战火让学校遭了殃,所有的文件记录全被毁掉,她的门门功课第一又如何……

    而她自己,本来就疏于“俗务”,在饿的“飘飘然”喝水充饥时候,找到了一本《醒世姻缘》,“一连几天看得抬不起头来”。

    在炮火下看完的书,还有一本是《官场现形记》,恰好她小时候看过而没能领略到妙处,一直想再看一遍,如今算是如愿以偿。

    炸弹不断落下,她一面看,一面担心能够不能够容她看完,老是想:“至少等我看完了吧?”字印的极小,光线又不充足,爱玲那时已经深度近视,看多了,眼睛不知会怎样。但是,她又转念想到:“一个炸弹下来,还要眼睛做什么呢?——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张爱玲对饥饿的体验毕竟是肤浅的、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体验到了人生的安稳是何其脆弱。在灾难的背景下,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确定性。

    战事让张爱玲领略到生命的虚无,“个人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他被拨弄于不可知力量的股掌之间,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自觉的努力、追求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

    不管后来她如何深化和丰富她的认知,她的这种忧患意识首先是在港战中获得的,在《倾城之恋》的结尾,她借着对白流苏命运的议论,将她在港战中的感受直白的表达出来。

    10

    十八天的围城过去,香港落入日本人之手,应该说是沦陷了,可是香港原本是殖民地,战事的平息好似灾难的过去,人们反倒沉浸在莫名的兴奋、狂喜之中。

    在战争后,人性本能的东西一点一点被放大,例如食与色。她们满街寻找冰淇淋和唇膏。在街上逛着,她看见这里那里触目皆是小吃摊。有时她们立在接头的小摊上吃着滚油煎的萝卜饼,不远处就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就这也不能打消她们的兴致。

    为了寻求感情的寄托,很多人匆匆结婚了,香港报上每日都有挨挨挤挤的结婚声明。男生与女生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暧昧与轻佻起来。

    张爱玲不禁要怀疑人是否真有所谓“进步”:“去掉一切符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人类的文明努力想要跳出单纯的兽性生活的圈子,几千年来的努力竟是枉费精神么?事实是如此。”

    这种怀疑态度成为张爱玲看人生、考察人性的又一个稳定的视角,她总是能够发现现代人的机智、装饰后面的空虚,逼使她的人物露出原始人的本相。

     炎樱设计的《传奇》封面

    从战争爆发到她离港返沪,中间只有很短的时间。但是如她自己所言,这段时间里的所见所闻对她有“切身的,剧烈的影响”。战事使张爱玲得到了一次直接与社会照面的机会,使她的个人经历与一种对社会、历史、人性的更广大的体验衔接了起来。对于她人生观的成熟和写作经验的提升都有很大的帮助,这次经历也直接促成了《倾城之恋》的完成。

    在港大三年苦读,她是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本来很有希望被送到英国去深造的,如今大洋上兵舰战船多于客轮,英国也正日子不好过,留学梦是做不成了。

    1942年夏天,张爱玲和炎樱一道离开香港,回到了上海。其时距她完成学业还有一年时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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