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窝外，A熟悉的闹铃再度响起。
第三天了。
D蜷缩在“卧室”里。此时若是一束光透进来，就会照亮“卧室”里已经堆满了的数十个圆圆的、红红的、玲珑剔透的果子。
都是红甜果！是X和Y拿给它的早餐、午餐、晚餐。
D僵着身子，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对周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惟有一个声音在它心房内跳跃、激荡着。应该是几天前，平日里A单调乏味的咕咕声钻进它耳朵时，它第一次觉得，这声音为何如此美妙！第一次响起，便意味着它熬过了第一天！A的闹铃声刚刚消失，它在黑暗中就开始默默地一下一下数着数字，一，二，三，四，五……好像数着数着，时间就能加快了似的。它一直数到第二个闹铃声响起，第二天过去了！铃声甫歇，它便又迫不及待地引领着数字向下一天奔去。如今已经是第三天，心里的数字复又开始推进，它静静等待着第七天的到来。
十二
阳光灼的眼热，林子里无一不是亮堂堂的，地上铺满一层金辉。一只爪子悬在半空，迟疑许久，才终于重重地踩在地上。
XY簇拥着D立在鸟群中间，瞧着它羸弱的爪子能够正常抬起踩下时，它们才从胸中长呼出一口气。看来它还能够走路，不过孩子在窝里住了七天七夜，都瘦了呢，看来以后每天得多领一个果子，给它补补营养，先去跟族长申请一下吧。
它们本欲马上离去，但一句严厉的申斥又在心中竖起：“以后若再发现它飞一次，X！Y！你们听着，若是再发现D飞一次，红甜果，你们就别想吃了！”这句话硬生生将它们拽住。但只离开一下，应该不会有什么关系吧？D是个乖孩子，肯定会听族长的话，听父母的话。而且七天七夜没出窝，说不定已经丧失飞上天的能力了。X这样想到。
“孩子，你看，阳光多好，你在房子里窝了七天，一定想晒晒太阳吧，你就呆在这儿，跟别的孩子一块儿玩玩，等会我们给你送红甜果来。”
Y本来还想在一旁看着D，却也被X拉走了。它们撇下D离开，看来完全安下了心。
D对即将到来的欢喜无动于衷。今天的阳光特别暖和，父母觉得自己有必要晒晒太阳，才将它带到外面来。此刻阳光在它的头上，身上，翅膀上尽情绽放着，暖洋洋的，它将眼睛准准对着林缝间的小小太阳，整个世界因极度的光亮而变得黑暗，再没有其它东西进入它的视野，它想尽力裂开眼，但晕眩让它无法继续下去。过了会儿，它觉得有必要走走，便抬起爪子，但那细弱的爪子，颤悠悠地，不知该朝向何处，好不容易，意志起了作用，它迈出第一步。待第一步迈出去，极自然地，它就走了起来，七日的黑暗并没有丧失本能。
大部分鸟都在躺着享受日光，也没有谁在往这儿瞅。它看着父母离去的身影，它们好像特别放心，尤其不担心它会再一次飞上天空。突然，它诞生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凭空冒起，没有任何征兆，而且刚一出现就长成了行动。它先假装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一边走一边觑着近旁的鸟，趁着一个绝佳的机会，快速躲到树后，然后矮下身子慢慢向边缘掠过去，等到完全脱离鸟群的视线，它突然开始飞跑，并且跑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呼呼的风声从耳旁飒飒而过，它现在脑子里只装着一件事，跑！什么无翼鸟，什么族长，严厉的惩罚，父母的谆谆告诫，全都随着风远远抛在后面。它跑着，跳着，完全不顾甩在身后的鸟群，它的爪子踏在碧绿的草坦上，踏在湿润的泥土上，踏在结着露珠的绿叶上，踏在坚硬的石头上。。。。。。
它忽然停住步子。
前方一块岩石侧面的缝隙里，一个黑色的鸟头一闪，但瞬间就缩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怯生生地伸出来窥伺。它先四下张望，确认眼界里只有D一只鸟时，才晃晃悠悠地从逼仄的石缝中挤出来。
一只幼鸟，羽毛还未长全，身上缀着一片片猩红的肌肤，头顶光秃秃的，一双极细的爪子撑着躯干，随时可能被风刮倒。这样一只矮小羸弱的幼鸟？是谁的孩子？它怎么会藏在这儿？它是否一直藏在这里，抑或被父母遗弃？
没有答案。
它歪着小脑袋，一双深邃的大眼在D身上扫来扫去，突然开口：
“你叫D吧！你就是那只会飞的鸟！”
尖利的嗓音刺入耳朵，D蓦然一惊，它下意识答道：“对，是，我是。。。”
“那你教我飞行！”
飞行？太久没听到的词汇了。
D心头一震，赶忙瞥了四周一眼，此时恰逢午后，林子在微风的抚摸下慵懒地舒展着身子，满眼是绿色的生机，除了它俩，没有任何一只其它鸟儿的踪影，它稍稍平静了些，但心仍然紧绷着。它的目光随即落在这只幼鸟身上——半秃的躯体两侧，没有一点凸起，一如它看到的无翼鸟的模样。
“怎么飞呢，你没有，没有翅膀，喏，就是这个。”它生怕幼鸟不知道什么叫做翅膀，于是展开一侧翅翼给它看。
“谁说没有翅膀不能飞的，你一出生就有翅膀，你哪儿知道没有翅膀的感觉呢！你凭什么认为飞行一定要靠翅膀？说不定没有翅膀也能飞！我就是要飞！我就是要体验飞行的感觉！你教我！教我！”幼鸟毫无顾忌地喊道，林子也被这叫嚷声震的发颤。
D如遭重击，对啊，它自始至终都有翅膀，飞行是天空赐予它的天赋，它哪里知道没有翅膀能不能飞？或者真的可以飞？那何以族群里为什么没有见过其它的鸟？没有翅膀是否能飞？飞行就一定要靠翅膀吗？两者之间难道必须联系在一起？一瞬间多种思想在脑中激烈碰撞，它陷入了无形的圈子当中，驻在里面，一动不动。旁边好像站了七八只鸟，每只都有不同的思想见解，此刻它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都想把自己的答案强塞到D脑子里面。
“你在干嘛呢，快教我啊。”幼鸟见它痴痴立着，尖利的音符瞬间从嘴里蹦出。
D不知是否回过神，嘴里仍喃喃自语：“没有翅膀能不能飞行呢？”
“能！快教我！”
D从圈子里醒来，眼睛变得明亮，它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吐出，说：“好，那我教你！”看来某一个选项占了上风。
幼鸟欢呼起来。
它跟着Draemer走到一处低矮的土坡上，鉴于幼鸟是初次学飞行，这个坡高度仅有两米，倾斜度也十分平缓。
“那么，站到这里。”
D和幼鸟站在坡前，它教幼鸟摆好起飞前的姿势，双爪分开，身子前倾，头略微抬起，眼睛直盯着前方，伸展双翼。。。好吧，没有双翼。
D望着矮坡的边缘，缓缓闭上眼睛。
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响起。
“飞行的第一步，助跑！”
“去吧，孩子！”
第一次飞行的画面浮上来，它想起那个不知名的老鸟，眼睛沾了一丝湿润。但是它马上抬起头，大声喊道：“飞行的第一步，助跑！冲啊！”
幼鸟冲了出去。
通！
只听扑通一声，它重重地摔在地上。
“第二次，飞行的第一步，助跑！”
通！
第三次。
通！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通！通！通！
D和幼鸟瘫在地上，早已气喘吁吁。
是方法不对吗？
还是没有翅膀真的就无法飞行？
D不确定答案。
“看来，没有翅膀，应该是不能，不能飞的了。”它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
“谁说的，我不信，肯定是你教的方法不对，我就是要飞，就是要知道在空中时的感觉！”
它爬起来，迅速又跑到坡前的空地上，将双爪用劲儿撑开，身子努力向前倾，屁股抬起，最后眼睛死死盯准前方，接着大喊一声：“飞行的第一步，助跑！冲啊！”
通！
悄么声息了好一会儿。
幼鸟从坡下慢慢走上来，它耷拉着粘了片叶子的小脑袋，肚子上红了一块，浑身的羽毛更加凌乱不堪了。
“既然飞不了，那就。。。”
“我不管！肯定能飞的！”
幼鸟的小黑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转个不停，这时它头上的叶子落下来，它歪着脑袋看着其缓缓飘到地面上。
“哈哈，我知道了！”
它发出一阵喜悦的尖叫，随即跑了出去。
D看着它不停跑向林子各个角落，每次回来嘴里都衔着根树枝。幼鸟的身影不断重复，堆在地上的枝条也越聚越多，待枝条堆得像座小山时，它终于停了下来。
枝条有光秃秃的，结满绿叶的，细嫩的，粗壮的，蜷成环形的，苍老的缀满枯叶的，甚至嵌了颗干瘪的红甜果的。。。D不知它要干什么，似乎面对着一个肃穆的仪式，它缩紧身子，目不转睛地瞧着。
它看到幼鸟用嘴叼起一根粗粗的枝条，用爪子踩住，再抽出一根细细的枝条压在上面，接着又叼起一根，抽出另一根。。。它不断变换着动作，枝条堆成的小山越来越矮，它爪下的东西也逐渐凸显出形状。
是一个笼子？！
大小不一的孔洞，粗细不一的枝条胡乱穿插，上面缀着黄色，绿色，红色。。。一个五彩斑斓、粗制滥造的笼子。
D看着这个用各色枝条编织成的笼子，心下大惑，但只听幼鸟开口道：“你不是会飞吗？我钻进这个笼子里，你飞的时候抓住这个笼子，这样我就能体验飞行的感觉啦！也就是，我能飞啦！”
不等D反应，它即刻就钻进笼子里。
看着笼子里的幼鸟，D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瞬间它想逃离这个林子，但用何种方式逃离，它现在都产生了疑问，飞出去？还是跑出去？它不知道，它身陷囹圄，进退不前。为了父母，它能飞吗？但为了自己。。。
“快飞呀！”笼子里叫喊。
去吧，孩子，不要怕。苍老的声音，在它背后又响起。
D不再犹豫，一刹便振起双翼，缓缓离开地面。它浮在空中，飞到笼子上方，而后轻轻地用两只爪子勾起枝条间的小孔，它试着挣了两下，笼子纹丝不动，这股重量瞬间让它怯懦了，它不敢再向上，仅剩一双翅膀静静扇动着空气。
“你干什么呀，快飞呀！”感觉到头顶上的凝滞，幼鸟极其着急。
“对，飞！既然我都离开了地面，而且还挥舞了翅膀，那我就已经算是飞过了！哈哈，没想到我竟然又擅自飞行了！那既然如此，飞远点又何妨？飞出这片林子又何妨？”
D尽力挥动翅膀，同时爪子勾的更紧，它高高仰起脑袋，整个身子弯曲的像条船，这回笼子终于产生了一点晃动。
“我要飞喽！”幼鸟在笼子里左右摇晃身体，兴奋的嚷道。笼子略微一沉，D差点脱爪，它急忙大力扇动几下翅膀，挣扎着尽力向上，笼子稳住不再下降，它又加大力度，全身的羽毛都炸了起来。
笼子陡然上升，D身子一轻，赶忙放慢一点儿速度。它调整飞行姿态，逐渐恢复至正常速率，笼子也逐渐趋于平稳，这时它已掠过一个低矮的树梢。
一个不知名的林子里，一只鸟下面悬着个笼子，笼子跟着它离开草地，掠过树梢，穿过蓊郁的树林，沐浴着温暖的空气。这时，幼鸟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它尝试着挨近笼子边缘，向外面投去一瞥。
平日里踩着的草地在底下向后流淌，一棵棵“卫兵”似的树木摆布成杂乱无章的阵列，平日里高挂空中的红甜果个个闪着笑脸从眼前飘过，微风轻抚，绿叶发着清香。。。
“原来这就是飞啊！D！我要你以后天天都带我飞！”它的激动，如气球般膨胀，膨胀。。。突然，嘭的一声崩破在每一个地方，它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在笼子，在这狭小的空间内胡蹦乱跳起来，完全不顾笼子上面，还有只鸟正在奋力飞翔。。。
一阵急遽的晃荡使笼子陡然加力，D刚从七天的孤寂中清醒，也许它太久没飞行，一惊之下，它的爪子不自觉地松开了。
笼子跟着它急速向下坠去。
它的心也急速向下坠去。
通！通！两声急速沉闷的声响，在无翼鸟群中爆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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