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然是锦州的！”
大年初三，刚下高铁的我发了一条到家的定位：“辽宁·锦州”。本是想约约老朋友，却意外收到了外地朋友们的“集体震惊式”评论。
“对啊，你知道锦州啊？”我一一回复后，朋友圈的小红点又蹦了起来。
“锦州谁不知道啊” “你们那说话老有意思了” “快说两句锦州话” “锦州烧烤好吃”…
翻着这些回复，我竟然有点感动。这座人口不到300万的东北三线小城，在我离开的这些年，竟然因为“口音逗乐”出名了。
疯狂的锦州话
很多人认为，赵本山说的就是东北话，这其实是一种深深的误解。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迟永长曾对媒体解释过这个问题。据他介绍，人们俗称的东北话，其实指的是东北境内的所有汉语，包括东北官话、胶辽官话以及次方言等语言。
其中，东北官话还可以分为以沈阳话为代表的辽沈片、以哈尔滨话和长春话为代表的松辽片、以锦州话为代表的松锦片。
赵本山在小品里说话的口音，偏属于辽沈片。出了辽宁一路向北，长春和哈尔滨的松辽片口音又是另一番滋味。
看下来，锦州算是唯一一个因为口音成了“代表”的非省会城市。
锦州话最大的特点，就是尾音喜欢往上挑。
普通的一句话，在锦州人口中都会以高八度的疑问声调结尾。你以为人家跟你“急（jī）眼”和“抬杠”，但其实这是锦州人正常说话的方式。正由于此，锦州话被称为“质疑了全世界的方言”。
小时候，我和其他的锦州孩子都觉（jiǎo）着自己说的就是普通话。在我们心中，只有南方才有方言，因为那疙瘩说话跟外语似的。
这样的印象一直持续到了《乡村爱情》的开播。在这部国民神剧里，赵本山演的王大拿虽然戏份少，但说话尾音一直“往上挑”。后来很多人开始说，他说的是锦州话。
2012年，锦州电视台专门出了一套“锦州话教学视频”。两位正襟危坐的主持人一个说普通话，一个说锦州话。从单个词语的使用，到生活情境下的遣词造句，细致、生动而不失风趣，被许多网友奉为锦州话“头号教材”。
那几年，qq空间正流行，新浪微博也刚刚问世。锦州话开始因其魔性的语调、病毒般的感染力，在网上开始有了些知名度。有些人会为了搞笑，刻意地模仿并不地道的锦州话，结果被我们这群锦州孩子在电脑前“群嘲”。
后来，我离开了东北，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上大学。在第一堂课上，“问老家”是必不可少的环节。
“重庆火锅一绝！”“青岛那地方漂亮”“成都出美女！”在其他同学们的大城市中，锦州看似很不起眼。
为了不输气势，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出锦州所有能吹的标签：东三省交通要塞、辽沈战役主战场，还有经典的那句“锦州这个地方出苹果”。
到我了，我在同学们的期待下走上讲台。 “我是辽宁锦州的，你们可能不知道…”
“锦州啊，知道！东北的么，说话一问一答的” “锦州那不沿海么，说话挺逗的”台下的同学们甚至把讲台上的我晾在一边，左右讨论起自己关于锦州的见闻。那一刻，我感觉，我是他们当中最不了解锦州的一个。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锦州在我心中，也成了个继铁岭之后的“比较（jiǎo）大的城市”。
飞驰锦州
在互联网和锦州话“携手并飞”的这几年，我又落伍了。
发完文章开头的那条朋友圈后，我用手机搜了下“锦州话”。不搜不知道，原来在抖音、快手、微博、Vlog里，锦州已经成了一个自带幽默体质的“网红城市”。
在郭的秀里，郭德纲曾经和赵本山说起一个段子。说是有个锦州人犯错误被拘留了，放出来的时候警察让他表个决心，他用上扬的锦州话说了句“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结果，警察认为他态度不端正，又给他逮回去了。
锦州那自带尾音的口音，配上喜感的土话和锦州人的幽默气质，已经成了网友们的快乐源泉。锦州人的日常对话，被拍成短视频、做成段子，甚至成了综艺节目的一个梗。
相当一部分网友已经在微博上公开呼唤“想认识锦州人”，他们甚至还将“学习锦州话”纳入了新年计划当中。
我想起了高中班里那个最调皮的男生。每年春节放假回来，他都喜欢用锦州话模仿赵本山语录逗我们笑，还因此经常被班主任点名罚站。
我在高中班级的微信群里艾特了他，写着“你可真是生不逢时啊”。
在锦州生活了18年，我从未想过“会说锦州话”竟然成了个当网红的“本事”。春节回家的这几天，我开始注意起每一次和家乡人唠嗑的机会。
和锦州人唠嗑，永远不会冷场。初三那天，我和我爸上超市想买瓶饮料，刚进门，楼下超市阿姨就用亲切的口音说：“过来啦！”别（biè）管认不认识，这是在锦州做生意的基本礼仪。
“是，过节（jiě）了买点喝的。”我爸答道。
“喝带气不带气儿的啊？”阿姨一边问着，一边指着旁边堆着的一箱杏仁露饮料说 “这个好喝，过春节（jiě）卖的快。”
听从了阿姨的意见，我和我爸准备拎一箱结账。这时阿姨的声音再次响起。
“看这小姑娘挺长时间没露面了，出去上学去了还是上班啊？”
面对着阿姨的询问，我肯定我以前真的没有和她唠过磕。“在外面上班呢。”我回答。
“搁（gě）哪上班啊？”“北京”
“哎呀妈呀，回来票不好买吧，火车几个点啊？”“是不太好买，回来动车三个半点吧”
“啊，搁（gě）家呆几天啊，多（duó）咱回去啊？”“呆到初七，初八回去。”
“那也没几天了，年轻人忙啊。”“是忙点，也没办法不是。”
这段对话自然地甚至让我忘记了，这阿姨并不是我家亲戚。临走前，我还和阿姨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
只要勤出门，锦州人都很愿意和你扯上一扯，唠上一唠。几天下来，感觉整个锦州全是熟人。
为了不浪费素材，我开始疯狂地拍短视频。拍小凌河大坝上听着小苹果健步走的老年运动队；拍家庭聚餐时桌上最好吃的锅包肉；拍锦州烧烤店里招牌的羊腰子和鸡脆骨；拍姥爷从坛子里捞去年冬天开始腌的一颗颗酸菜。
拍着拍着，我发现小时候跑步的体育场拆了，盖起了大润发。老去吃饭的兴隆大家庭黄了，卡里还剩100多块钱。新玛特超市旁边的工厂拆了，超市休息区成了老头下象棋的地方。
出个门找不着路，去吃饭还得靠导航。打车下意识打开手机软件，然后被告知在锦州出租车才是最快的；上了公交车下意识地刷手机，发现原来手机里的一卡通并不是全国通用的；回家时无论你走得多块，还是要等在后面慢慢走的妈妈，因为只有她才有家里开门的钥匙。
我再一次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得那么了解锦州。
流浪锦州人
大年初八，我终于买到了返京的票。
在锦州打的（dī）很舒服，因为你只要大概描述一下，司机小哥就会胸有成竹地告诉你：“我知（zhí）道。”
去锦州站的路上，出租车小哥很自然地和我搭上了腔：“上哪儿去啊？”。
“去北京，回去上班。”
“北京啊，北京好，咱们国（guǒ）家的首都。”
“就是空气差了点，地铁挤了点，还老买不着回去的票。”。
“那你们也乐意往大地方跑啊。每天上火车站一拉都（dóu）是去外地上班的，现在年轻人儿都不爱搁（gě）这儿呆。”
我没再往下搭茬，但他的这句话却一直装在了心里。尽管这里交通便利、空气清新、有山有海、物价偏低，我却还是没能选择留下。其实这更是一种恐惧，因为除了考公务员，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读了六年的专业，能在家乡干点啥。
我顺手翻了一下《2017年锦州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统计显示，锦州市2017年的常住人口是296.4万人。这个数字在我十年前的高中作文里，还是320万。
在锦州，60岁以上的人口有75.6万人，占总人口的25.5%。国际上通常衡量一个地区存在老龄化现象的指标，是60岁以上人口占比是否超过10%。
东北的年轻人们，就像他们100年前闯关东的祖辈一样，积极地活跃在中国，甚至是世界的各个角落。
他们有的去了沈阳和大连，在这两座省内就业机会最多的城市扎根、结婚、生子。
他们有的去了北上广，用东北人天生的幽默与乐观对抗高房价的压力，拼搏着自己的精彩人生。
他们有的跑到了海南，在这个距离东北最远的温暖岛屿开辟起了新的家园。
他们还有的移民到了海外，开起了老外喜欢的东北餐厅，收入不菲。
掐着指头算了算，身边熟悉的同学还留在锦州的，甚至没有到两位数。反倒是在外地工作的同学们，纷纷建起了当地的同学群。没事经常聚在一起整两瓶啤酒，唠两句锦州话。
锦州的家长们似乎也很想得开，比起让孩子回老家，他们更喜欢让自己走出去。今年春节，我和爸妈因为嫌麻烦就躲在了北京过年三十。即便是回了家，我也丝毫不必担心亲戚的“灵魂拷问”，因为他们大多跑到外地陪孩子过年去了。
不过，不论跑的多远，锦州人骨子里的那股乐观幽默劲儿，会像锦州口音一样难以磨灭。
刚到北京，我接到了一个来自锦州的电话。原来是发小小八告诉我，她今年要和他的外国男朋友结婚了。
“真的啊？在锦州办嘛？我一定回去给你捧场！”北京似乎有一种天然的气场，让我的语气客气了许多。
“别（biè）装，给我好好说话！”电话的另一头，小八操着一口流利的锦州话说。
（注：文中所有标注读音均为锦州口音，建议在非公众场合下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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