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有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经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
正月,适逢年节之初,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年味浓甚,街巷一片喧嚣,士庶自早出门互相庆贺。小民虽贫者,亦喜着新衣,把酒相酬尔。
刚过卯时,府上已宾客盈门,四方而来的亲友连连向父亲道喜。吾今岁正适弱冠,一举中榜,府中瑞气呈祥,家里人皆望我光耀门楣,以复兴祖业。但吾实在难为那官场八面玲珑之人,至于科举一试,当是那考官颇有眼见,吾却从未试想一朝成解元,而今声名鹊起,实在愧不敢当。
说便是这般说,翌日元旦大朝会,早早便服罢这二梁冠,白袍青缘,立班朝堂之上。皇帝车驾坐大庆殿,那镇殿大将军四人立于殿角,顶盔披甲,好不威风。待诸国使人入贺,乃让我这一介小官大开眼界:顶金冠服紫窄袍的大辽大使副使,高丽与南藩交州使人,长髯高鼻的回纥使人,着小金花毡笠的于阗使人,瘦脊缠头的三佛齐使……朝贡之珍宝亦是奇异繁多。礼拜完毕,皇帝便依次安置好这些远道而来的使者,罢了还有诸州进奏使,各执方物入献。总之,这大内的礼节甚是繁琐,足足好几日,已累煞我也。终于,使人入朝辞,灯山上彩,金碧辉煌相互辉映,锦绣流光照耀其间,其速之快,如神仙施法。
年节市井皆一片喜气,正月十五元宵将至,开封府自岁前冬至便开始绞缚的山棚上已画满了各色图样,有那光怪陆离的神仙故事,亦有那坊间那买药卖卦之人,一一看罢竟还有我识得的人,实在有缘。乃随游人至御街,观两廊下奇术异能,歌舞百戏,乐声嘈杂,鳞鳞切切。击丸蹴鞠,踏索上杆,赵野人倒吃冷淘,小健儿吐五色水,凡此种种,皆使我忆起幼时光景……
阿父公务繁忙,阿母悄悄带我和妹妹出街赏灯,初见这宋世之繁盛。举目皆青楼画阁,绣户珠帘,琼林玉殿,宝骑骎骎,香轮辘辘,正是那 “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奔驰于御路”之盛景 。阿母一手牵着我,一手抱住妹妹,到那宾客云集的会仙酒楼暂歇。犹记那诸色包子,味香俱全,猪羊荷包、烧肉干脯、玉板、鲊片酱之类,亦有那诸类甜食,西川乳糖、河阳查子、樱桃煎、甘棠梨、狮子糖、柿膏儿之类,引的妹妹嗷嗷大叫。直至吃的肚皮撑大,再无食欲,我与妹妹仍各手执一包子,一块糖糕,不肯罢休……
赵野人倒吃了这十数年冷淘,小健儿已然成了老健儿,那五色水仍是当年的五色,而我却不再是当年垂髫小童。天色渐暗,淡月拢明,灯火初上。火树银花抖落漫天星辰,玉壶光转阵阵罗绮飘香,柳末花巷新声巧笑嫣然,茶弦酒肆家家笙簧不歇。买糖串的李大伯吆喝着走过,忽而忆起阿妹从小便爱吃他的糖串,便提步赶上,二两银子买下两串西京凤栖梨糖,不自觉的生出几分孩子气。走至左右禁卫之门,上有大牌曰:“宣和与民同乐”,两旁有辘轳绞水上灯山高处,木柜贮之,逐时放水,呈一帘瀑布状,但置于市井中不免少却了几分清透,沾染了几分污浊。亦有左右门上草把缚成的双龙戏珠,用青幕遮笼,草上灯烛数万盏,远观之,龙身蜿蜒流动如将飞走。灯火阑珊处,凤箫渐淡,一女子着素青雪衫,提一八角宫灯,灯壁上流云飞转,暗香涌动,久久凝望那五彩结成的普贤、文殊菩萨。女子以纱覆面,眉间一点梅花样,双眼清透,青丝间馆着一支祥云簪。
我刹那失神,不觉已张口唤出:“ 阿妹……” 身上忽的一紧,低头见一小童紧紧扯住我的衣袖。“ 你这小童,好生无礼。” 这女童伸出手,指向我手里的糖串,咿咿呀呀道:“ 哥哥,要糖……糖……” 我只好分她一串,“你这小娃娃,拿去罢。” 她嘻嘻地笑了,那一瞬,流光闪过,像极了阿妹小时候。再回首看那青衣女子,早已不知所踪,只余一片阑珊。阿妹若还在,也该那般大了。也罢, “小娃娃,这串也给你罢,拿去慢慢吃。”
手边又是空空如也,便由得人潮推动向那喧闹处。至宣德楼门前的横大街,约百余丈,那用棘刺围起来的“棘盆”里,立着两根几十丈高的长竿,用五彩缯布装饰起来,悬着纸糊的百戏人物,随风飘然若仙。帝王于宣德楼御座之上,黄边布帘外列着御龙直的侍卫。朵楼方圆灯球辉映流光,椽烛高燃,宫嫔嬉笑之声乐甚,乐人嵇琴,琴声之末,笙簧又起。花灯满街,久久伫立于灯下,望灯壁画上人物渐动,不觉再度失神……
七月初七夜,潘楼街皆卖 “ 磨喝乐 ” ,此为一小小雕塑佛像,多以雕木栏座彩装,或用红纱碧笼,饰以金珠牙翠,甚是可人。阿母祝祷生下我时便买了一对,后来又有妹妹,妹妹顽皮,打破一只,哭闹了数日,只得将我的那只予她方得安宁。节前三五日,车马盈市,街上小儿买新荷叶执之,盖效颦磨喝乐,甚是滑稽,阿妹幼时亦曾学那孩童无知:手执一荷叶嬉笑跑至我跟前,百般憨态,常引我大笑不止。商家有卖 “ 谷板 ” ,阿妹挑剔,无一称心,我便答应亲手做予她。研习许久,敷土于一小板上,旋种粟令生苗,置小茅屋花木于其间,又作田舍家小人物置之,呈一小村落之态,栩栩如生,愈看愈有那 “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 的桃源之境,阿妹此后日日抱之,常做修整,终因浇灌过频,以致苗死,因此伤心数日。每至出街游玩之时,有一卖 “ 花瓜 ” 的老爷爷,路人皆观他执刃细细雕刻手中瓜,花样百出,阿妹每每出神许久,呆滞不肯离去,常与我拉扯许久,买上一只,方依依不舍地随我走。阿妹亦喜吃那油面糖蜜制成的笑靥儿“果食花样”,常与我相较买得一斤花样里,有几对“果实将军”,每每便让她先找得,可欢喜一日有余。至阿妹及笄,七夕之夜于乞巧楼乞巧,妆容秀丽,着一身月白雪衫,在阿母教导下焚香行礼,对月穿针,又令我为她捉来一只小蜘蛛,置于一小木盒内,次日看之,那蜘蛛所结之网又圆又正,阿母喜笑颜开:“得巧,得巧!” 阿妹亦低下头羞怯地笑。
那日的月与今日一般圆,灯火也如今日一般流光四溢……
“ 这位官人,可要买灯?” 一老妪唤回我的神思,眼前花灯上的人物已然静驻,夜渐深,月愈明,身边人潮却依然喧嚣。便选一雕木镂空宫灯,灯上麒麟微动,流光一片。望长街千门如昼,嬉笑游冶,五陵年少,满路行歌。
踏一路灯火,敲响府中大门。阿母端出一碗玉露粉羹,那小小宫灯,映出阿母两鬓染霜。院中月华如洗,花影晃动,远不似街上喧嚣,正是那 “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需满十分”。
微醺,手边宫灯烛火晃动,流光百转,天上,悄然落下几颗星。只愿那: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高二自由创作期,第一次尝试文白体(ง •̀_•́)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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