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在山上
八、以身犯险
醒来之时,那户人家灯火还豆黄着。叶子烟的光点在墙壁上一闪一缩,像火花熄灭前的挣扎。山风渐凉从头上收纳进暮光里,万物由始变得文静且灵敏起来,一轮半月斜挂在天边。
华子有些失算,游说大家的结果并不理想,只好伙同我和另一个同伴上山,傍晚前就潜伏下来。田野的稻子已经收割完毕,土埂上卧着软塌塌脱了穗的茎杆,地里的残茬隔着薄衣与肚皮较劲。聒躁的夏虫隐匿起来,偶尔一只土狗被几个脑袋噗噗的鼻息声惊了钻出地面。
出门前,华子为鼓动大家,扬着下巴佯装打量着天气,承诺今晚是个月黑风高的好时辰。但这小子的把戏不太灵验,月亮终究从云翳后面跑出来,我们遁形在泥巴上,像几只困在干涸河塘里的蛤蟆动弹不得。
秋凉以来,山上的果实开始变了颜色,蓬松的细风一改过去温软的口吻,使劲催促着树上累累的柑子,橘子和柚子逐渐成熟。桥南街所依的山势柑橘树林稀疏且不多见,远不如城里山边满山遍野的扎眼。我们偶尔也放弃去城边涉险,换着新鲜劲就近溜到街的后山背面,在仅有的几片农户柚林下试着运气。
随着屋子下的黑影把木盆里的水扬进院坝,关上门,灯光终于彻底暗下来。几个身影拎上军挎,佝偻着腰,迅身爬上不远处各自早已选定的枝桠。叶子隔着夜幕影影绰绰的摇荡,饱满的柚子像熟睡的婴儿一样挂在密枝深处。我们探出手,一边托着柚底一边逆时针小心的旋转着,以免枝叶簌籁发抖弄出动静,待三五圈,果蒂轻轻的断开。
少倾,华子在树上打着手势,树丛下一处用杂木搭着的窝棚窸窣作响。几个人眼里,那胜似幽冥般的地方,仿佛正藏着露出锋利獠牙跃跃欲试的恶犬,或者是举着正待瞄准而面目狰狞的猎枪。黑暗中短暂的对峙,黑暗里短暂的对峙后,想像中最后一击的遭遇终究为虚惊一场。
回想城里那次侥幸,也许给了几个人胆量与信心。彼时我们背着满载的军挎,肆意在漆黑的石子路上奔逃。追逐的守园人与畜生在身后一路紧咬狂撵,结果在一处V字石阶折转处,我们反身跳下,而狗如开足马力的汽车直直的坠落山涯,这让我相信,忠诚与力量在机敏面前永远是一介武夫,比如这只狗,比如化肥厂的子弟。
除了挺而走险,能去公路边断崖上正大光明的采摘石榴,对于选上的一概人而言总算是件荣耀的事情。领头的华子带着必备的工具——他家每年捆绑杀年猪用的绳索。“假妹儿”带着厂子弟,而我能侥幸算上一个,是因为我看起既孱弱又顺从,这种条件利于轻巧的下到悬崖上又不至于嘴馋迟迟不肯上来。
聊起那棵有些奇异的石榴树,在这一带远近闻名。看似并不茁壮的根枝斜插在悬崖峭壁上好些年,谁也道不明它如何落户在此。是飞鸟的粪便?还是风的席卷?反正在石罅里理直所壮的生长得挺滋润自在。待秋高气爽的时节,艳丽饱满的果实挂满枝头,时间一长又没人打理,如红宝石诱人的内瓤便迸裂开来,惹得远近的路人不时抬头也惘然。
我们总有办法,山后有条少有人知的小径可抵达石榴树的上方,上下不过三五米的落差。大家在附近的树桩上固定好缆绳,除了力气大的负责执绳和往上拉拽,其它人以猜拳的方式决定先后采摘的顺序。凡轮到的由华子在腰与胯上打好水手结(华子在船家从小就会的手艺),然后沿着粗糙锐利的崖壁向下缓慢攀爬,并紧盯脚端寻找最密集枝冠为落脚点。来人一经踏实会就近挑上两个裂开熟透的果实,掰开,急急的抓起一把籽粒放在嘴里猛嚼。这种惬意的举动不便太磨蹭以免让等待的人光火,只能边吃边摘。军挎塞得鼓鼓当当时,绳子便作为信号一个劲的晃动,嘴里不忘塞上半个剥了皮的石榴,任由上面的同伴往回拉。
我们最得意的是,隔着一排高压线与崖下的行人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阳光入秋的妥协,在我们之间荡起一层波光粼粼的光影与暖意。我们窥视着熟悉的公路,缓慢的河流,远处的山峦……,不畏高处的舒坦得不行。偶尔也大意,不免让下面的行人察觉到,并恫吓要告之家长或王代表。只得盲目往下扔几个石榴以平息事态,上面的伙伴死命拽回了事。
往往这种得来不易的“胜利果实”,随着走在半道上,也就没了。我们会在小路两边林子里找到无数干枯的峦树条,一人立在手上隔挡,一人举全力挥舞,看谁先折断,然后交换反复进行。偶尔,寻着泥巴或山石裂缝里的蜗牛壳,对着螺塔抹上口水,食指穿过螺孔,手掌用劲团成拳头,双方壳对壳,尖对尖,以力相拼,碾碎的一方为输。
玩闹着不察觉,就会来到了坟场,后山的坟地是我们经常不必绕道就经过的地方。况且坟头上扒到的蜗牛壳骨质都坚硬,角斗起来是很厉害的角色,但新造的坟墓却奇怪不会有这种宝贝。华子的眼光时有越过坟地,引导我们注视着山那头。他提起一个鲜有人去的岩洞,里面有无数的木匣子,兴许藏着什么稀罕之物。
主观上我没想逃脱,成了他认为还能相信他吹嘘应邀名单上不二人选。某天他拉上我就此去洞里“寻宝”,我不出声面露迟疑,华子似乎看出端倪,狠狠说了句,狗日的,以后你就跟宿舍假妹儿他们一起。
他所期望的神秘藏洞,在一片低矮密林后面。要穿过一条茂密的灌木丛遮挡的密道,在几块巨大的苔迹斑斑的乱石底下,顺着爬满藤蔓植物的峦壁往上攀援七八步才能看见。那是一个不规则的一人多高的洞穴。
深入洞内,洞体并不平坦宽阔。岩壁风化得疙疙瘩瘩不平整,地面因侵蚀沉积下来大小不等的砾石,上面横七竖八搁着几口陈旧的木匣子,四周有铺撒石灰的痕迹。
木匣子有些已经倾圮塌陷,长短一米多见方,浅浅的,像个扣盖的大木撮箕。我大概看明白那是什么。华子不慌不忙抿着嘴点上一支干瘪的纸烟。他选了一个快散架的匣子蹲下身,撇了一根木棍递给我示意沿已有的缝隙撬动,然后侧身像个科考人员打着火机低头仔细查验。片刻,他接过棍子不费多大劲破开匣子,箱底呈现出一具衣物已粉齑的低矮骸骨,除此之外并无它物。我们起身又选定了一个匣子,如法炮制,除了还算完整的同样纤细的枯槁白骨,并没有他所声张的稀奇玩艺。
很快,他眼睛一亮, 找来一块锐利的石头,照着一个地方砸下去,沉闷的声响扬起一阵细细的暗尘。他用藤枝穿过头骨的两个孔穴提起来,夸张的吐了口痰说道,行了。
走出那片不太走运的“淘宝”之地,重新回到曲折的山路上。西斜的阳光流淌在彼此湿润的脸上,我们又拾起欢喜和放肆的精神。华子把那个无名氏的头骨递给我,我勉强的拎着。他接过去,抡得像唱戏的武生一样花样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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