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车穿过一个隧道眼前突然一亮,“哇塞,好美!”赞叹声对着窗外的大片油菜花,“咔嚓咔嚓”,身旁靠车窗的男人快速按下快门,他这样不辞辛劳,全不顾旁人的感受,本想在动车上打个盹,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却扰乱了神经,着实让人恼火。十几分钟后,男人终于消停下来,开始摆弄他的相机,大概是在自我欣赏,一副陶醉的样子。
“玩单反啊!”我蔑视道。“你也懂摄影?”男人惊喜地转向我。我把嘴一撇:“小儿科!”男人不恼,惊喜地把相机凑到我眼前展示起来:“您给指点一下!”我一下慌了,刚才真是装大爷了,我只不过是一家摄影杂志的二流小编辑,万一……?虚荣心作怪,让我硬着头皮看起来。金黄色的花海,簇拥着蓝天白云;重重叠叠的菜花,环抱着重重叠叠的小湖;路旁的樱花虚虚实实,或以蓝天为背景,或以杨柳来衬托;柳树下一卖茶蛋的小姑娘,面容模糊,红头巾扎眼;杨柳抚水,老人撑小船放鸭,与石桥一起完成一幅水墨画;火车起点城市的标志物,在晨曦中成为剪影……动车这速度,他在构图和快门之间要用多大心思啊!我心头一震,疲劳和忧郁也跑远了。
“这都是在列车上拍的吗?”“对,列车一路跑,我一路拍,太美了!”是挺美的,他简直不是在拍照,而是在记录春天,这赞美的话我没说出口,只是给他一个赞许的目光。他倒是很知足,喜滋滋地收回相机,冲我露出满口带笑的牙齿,还有一对好看的虎牙,——他竟然也有一对好看的虎牙!我心头一震,偷偷打量起他来,他大约有三十五六的年纪,算不上英俊,但却有棱角分明的脸,浓眉下的双眼藏着刚毅,挺直的鼻梁有点傲气,向上翘着的嘴角有几分顽皮,白色衬衣外是质地考究的休闲装,上面隐隐约约散发出消毒液的气味。我打消戏弄他的念头,把杂志社的地址写在纸上,并留下联系方式,郑重地递给他:“有好的作品可以往这儿投稿。”“您是杂志社的编辑?”他又惊喜了,或者说我又让他惊喜了,真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又要开始蔑视他了。但想到那对好看的虎牙,我还是对他微微一笑。
我一向认为,长虎牙的男人面相带有孩子气,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苏荷就长着一对虎牙。相爱了五年,他竟然只给我留下一张纸条就跑到美国去了,五年的青春只换来撕我心肝的废纸!多少个不眠夜,我想着他那张孩子气的脸,真想在上面打一耳光,不知这样他会不会发怒,记忆中他永远都对我笑容灿烂,露出那对好看的虎牙。我嫌他没脾气,没个性,像个孩子,他却说,好男人在女人面前就应该是个乖乖男,为什么要有脾气?他让我、黏我、宠我,好像一天不见我地球就要毁灭了。就是这样一个爱我极深的男人,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他的手机像是故意放在我的床头上。苏荷,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苏荷,快回来吧,我想你!
“给,你流泪了。”身旁的男人递过餐巾纸,收起了笑容:“我能帮你吗?”“谁让你管!”我正在情绪中,难以自控地吼道,惊得周围的旅客直往这面看,通道左侧的一中年胖男人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露出暧昧的笑,这着实让我恼火,低声骂了句“神经病”,前排刚才还在嬉闹的小女孩突然哭起来,她的母亲把她抱到怀里哄,可她哭得更凶了,母亲开始烦躁起来,我身旁的男人变戏法样从包里拿出一小布熊,弯起腰、探着头,手臂越过椅背,晃着小布熊,逗着女孩:“宝贝,别哭了,小熊找你玩儿了。”女孩果然不哭了,伸手去抓小熊,她的母亲企图阻止她,见她又要哭,男人赶紧说:“让她拿着玩儿吧,是酒店送的,我家有好几个,我的宝贝儿子也喜欢小熊。”母亲连说“谢谢”,男人露出了他好看的虎牙。男人又把镜头对向了车外,不时得意地回看一下自己的作品,然后自语道:“这下你这小魔头该满意啦!”“谁是小魔头?你说谁啊?”“哦,我是说我儿子!”男人转向我,知道我误解了,掏出皮夹,打开,一脸幸福地:“你看,这就是我儿子!”透明纸下,是一张同样露着虎牙、可爱的小男孩相。“他上小学二年级了,我工作忙,没时间陪他出去玩儿,经常借出差时给他拍点外面的风景看,儿子非常喜欢看,从小就有鉴赏能力,我照的那张好那张不好他一下就能指出来,久而久之,我竟然爱上了摄影,每次作品发表了,儿子会拿着我的作品向他的同学炫耀,儿子太爱我了!”真是一个好父亲!我给了他一个微笑。男人收起皮夹,继续他的拍照工作。
突然,列车上开始骚动起来,几个列车员急匆匆地穿过走廊,旅客开始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地议论着,接着车厢传来广播声:“各位旅客请注意,各位旅客请注意,我们列车上有一位突发病的旅客,急需专科医生治疗,车上有内科主治医生吗?主治医生请马上到六号车厢!医生请马上到六号车厢!”我身旁的男人专注于摄影,好像没听清广播声,他前后左右环顾着,极力想从议论的人群中捕捉到信息,可能还是不明白,他的眉头紧缩着,焦急万分地询问我:“怎么回事?刚才广播说什么?”我想,告诉你又有何用,你又不是医生,便淡淡地说:“病人需要内科主治医生,而不是摄影师。”他更加焦急了:“我听到医生两字了,病人在哪里?”我不耐烦地说:“六号车厢!”男人忽地站起来,从车顶上取下行李箱,把相机扔给我,提着手提包,用命令的口气说:“帮我保管好,我现在马上去救人!”
“你?”我惊讶地。
“我是现在这个病人需要的医生。”男人一脸肃然,不容我同意便拖着行李箱、提着手提包往外走。——原来他是个医生!
“哎,医生,你就不怕丢失你这么贵重的相机?”男人回了回头说:“你怕负责人就跟我一起来好了,我现在顾不了它了。”
可能是以前当记者的职业习惯,我也真想跟他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还能给同行提供一线素材呢!我赶紧取下我的行李箱,想把相机装到手提包,可无论如何装不进去,这才发现它是长焦单反相机,应该有专门的包裹,而这个包裹就在它主人的行李箱里,男人是顾不得把它好好安置了,这才委托给我。我把它的一部分塞到包里,笨手笨脚地左拉右提,盯着男人远去的背影,追去。
六号车厢里,车警驱散观看的人群,但人们还是忍不住伸长脖子、踮起脚观看出事点,老远就听到一男子痛苦的呻吟声,医生冲到病人面前,说:“我是青岛医大医学专家,正准备到北京参加医学研讨会,什么情况?快让我看看。”几个列车上的工作人员赶紧为他让出地方,一个列车长装扮的中年女子说:“这位旅客刚才呕吐了,抱着肚子不停地喊叫,问他,他就说快让他死吧,我们也不敢给他乱服药,真急死人了!”医生打开他的行李箱,取出行医的装备,戴好听诊器,轻轻地拍打着蜷缩在一边的病人,温和地说:“没事的,来,我给你看看。”病人停止呻吟,像一片树叶样反转过来,盯着医生满眼的绝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专家?没用的!”那好看的虎牙很快就被痛苦掩埋了。
是苏荷!怎么会?他怎么会在这儿?短短几个月,他怎么会瘦的脱了形!“苏荷,是你吗?”我扑过去,一个趔趄,医生的相机差一点从包里窜出来。苏荷发现了我,想掩饰,可很快另一种感情涌了上来,那是见到亲人的表露!“小玉——!”苏荷一下就泣不成声了。“苏荷,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抓着苏荷的手,泪流满面。
原来,苏荷因为查出了肝癌而离开了我,他怕牵累我,他本来想一个人在深山里静静地死去,但病痛折磨着他,使他不得不想到就医,这次他是准备到北京治病的。
“你真是个傻瓜!你知道我多么想你吗?要不是我到北京出差,岂不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吗?我不能没有你!”我哭诉着,抱住苏荷那干柴一样的身躯。医生轻轻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突然明白过来了,立刻把位置让给医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医生,请救救他!”医生询问了病情,仔细检查了一遍,给苏荷打了针,微笑着对他说:“别这么悲观,凭我刚才的诊断,也许还有救,我这次去北京就是参加攻克肝癌专题研讨会的,并且,我们要临床讲课,所以,我带了齐全的装备,能在列车上巧遇,也是缘分,我给联系一下,我们专家组亲自为你会诊。”这一喜讯让我和苏荷相拥而泣,周围列车上的工作人员鼓起了掌,一直关注着的旅客也鼓起了掌。苏荷要给医生下跪谢礼,被医生挡住了,他说救死扶伤本来就是医生的职责。
列车继续行进,也许是药针起了作用,也许是心中充满了希望,苏荷的脸上有了阳光。医生收拾好他的装备,又举起了他的相机。我眼前突然出现了幻灯片,金黄的油菜花,粉色的樱花,嫩绿的杨柳,蓝的天,绿的湖,五彩缤纷的小花……列车向春天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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