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年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歌手，她的名字叫小K。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刚到美国没多久，参加了一个圣诞演出，那个演出是一个本地社团组织的，我们义务演出，社团卖门票赚钱。那些钱就用来维持社团运营。我和她就是在那场演出里认识的。
photo by 长鹅姐姐
美国这边有一种社团就是同好聚集地。有相同爱好的人聚在一起玩一玩。既有一个自我展示的舞台，又给观众一个丰富娱乐生活的机会。就好比你和你的老姐妹都喜欢跳广场舞，然后你们就可以成立一个社团，有固定的活动，有适合的场地，有人组织表演，有人组织观看，还可以让更多喜欢跳广场舞的人都加入进来。
组织我们表演的这个社团也是，参加表演的都是剧院周围五六十岁的老年人。来看表演的也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居多。她们都和这个组织还有剧院有很深的渊源，毕竟在娱乐方式极度匮乏的从前，她们就是在这个剧院的陪伴下慢慢长大的，所以长大之后她们也会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支持这个组织和剧院，比如说捐款或者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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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所以会注意到小K，是因为她很特别。相比起其他人，她不算老年人，而且她说她是个歌手。然后我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会来参加这种没有出场费的表演。她气质很好，总是有一种很淡定祥和的气息萦绕周围，让人觉得很舒服，这就和其余的三俗老大妈太不一样了。候场的时候或者转场换衣服的时候大家都乱得不可开交，可她永远是很提前就准备好，然后就静静地等在一旁。而且每次我经过她的时候，她都会和我打招呼，笑得非常真诚。还会提醒我该在哪里候场才不会被观众看见。所以我就很喜欢她，因为她的善意和淡定真的很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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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有一天我们彩排的时候，她抱来了一箱自己出的唱片打算捐给这个组织。有很多人买她的专辑，所有的收入她都捐出来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真的是在当地很有名的歌手。至少是能出唱片，好几城巡演的那种歌手。
因为你们知道美国人是很喜欢吹牛的，只要是爱好唱歌的人，都可以和别人介绍说自己是歌手。只要爱好艺术都吹自己是艺术家，所以美国真的最不缺的就是艺术家。因为这样，艺术家的门槛就变得很低，但同时也因为没有很严格的评判标准的限制，美国的艺术类别真的是非常丰富，艺术家的创造性也真的是非常惊人。
因为对于美国老百姓来说，艺术其实就是一种情感和观点的表达，只是使用的载体不同罢了，有的人用笔墨，有的人用音乐，有的人用泥巴，甚至有的人用脏话，没有什么高下之分的。 当然学院派和同行是会讨论艺术技艺的高低的，但进入市场之后，普通受众只关心自己感不感兴趣，也就不会那么苛责艺术的所谓质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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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圣诞表演是以合唱为主的，小K在整个音乐剧的最后有一段独唱。我觉得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点沙哑和慵懒，是轻佻版的小野丽莎。后来我还专门去网上搜了她的表演来听。
她有一个自己的乐队，主要唱的是乡村音乐，就类似于《Take Me Home,Country Road》那种的。年轻的时候还去欧洲巡演过，后来因为乐队和她都是没什么野心的那种随性少年，就没签约，然后就回家乡了。她之前在明尼演出的时候还和尚在草莽时期的黑人歌手Prince认识，之前Prince去世的时候她还发表过一篇特别有感触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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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她之后我真的特别地激动。你们能体会你突然离娱乐圈很近的那种激动的感觉吗？就好像你半夜肚子饿去你家楼下吃烤猪脸，发现黄绮珊坐你隔壁，你两相谈甚欢，她还告诉了你很多阿妹的八卦。而且我真的一直有颗想红的心。所以，当我看见一个把我的歌手梦实现了的人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时候，那种激动的感觉简直溢于言表。
而且她还那么酷，你说有几个人可以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知道自己要什么，没有迷失在欲望的诱惑中，反而懂得取舍，能够激流勇退的?
她现在有自己的丈夫，有两个女儿，还有一只大肥狗，有一小撮自己的歌迷，想唱的时候出来唱唱，不用把自己全部的东西都出卖给大众，也不会因为追求梦想而穷困潦倒，就这样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我想这也不失为一条路。最重要的是，她是真的享受她自己的选择，没有患得患失，这犹为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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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演出进行到最后三天的时候她突然和我们告别，说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照顾，后面的几天就无法继续演出了。我心里面有些舍不得，但还是觉得要习惯这样的分别。因为有些人和你的缘分就只到这里，在一起的时候好好珍惜，分别的时候也就格外坦荡了。
特别是作为一个留学生，在相遇的时候你就知道你们的时间是有期限的。美国人在这点上也很洒脱，因为他们是特别喜欢到处跑的人，很少有人是一直呆在家乡从来没离开过的。美国中部已经算是相对封闭，人口流动性小的地方了，也还是经常搬家，或者去往异地的。所以他们会很喜欢和陌生人交流，享受相聚的每一分每一秒，但是分别的时候也是真洒脱。
所以我以为我们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
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小K她推荐我来替她唱她最后独唱的那个部分。这个真的让我很惊喜。因为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只是我单方面对她很关注，没想到惺惺相惜真的是相互的。然后我就很开心的有了自己唱几句的机会，在她结束最后的表演之后我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我想以后也许有机会聚一聚也说不定。有些人虽然不善言辞，但是这样默默提携后辈的方式让我觉得很感动。
然后演出就结束了。效果非常好。每一天晚上的票都卖光了，这其实是很罕见的，因为我们完全是业余表演，又是合唱，很难得能做出这种成绩。看着那些老年人激动的样子我觉得这种活动好像也没这么无聊了。至少有人因此而欢喜，也有人因此而感动。这不就是艺术的魅力所在吗，它让任何人之间的交流和联系都更紧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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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我去了科瓦利斯。那是一个湿润的山中小谷。在一段忙碌之后我需要一个假期来好好休息一下。因为那时候的我有太多的不适应，我是真的想要逃离这个让人备感压抑的环境。
科瓦利斯虽然阴雨绵绵，冷得缠绵悱恻。但是生活简单而且安逸，有无数的森林和大海，可以无限地接近大自然，把烦心事抛在脑后。因为在大自然里，你除了感到自身的渺小之外，是不会有其他的忧虑存在的。在这里我不用担心论文，不用担心演讲，不用担心听不懂的美国俚语，不用担心怎么去和老师同学解释和祖国有关的恶意中伤，也不会因为别人的漠不关心而感到焦虑。我在那里一直待到春暖花开，也渐渐地适应了想象中的美国和现实中的美国的差距。然后就心满意足地回来继续汲取知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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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的时候，冰雪早已消融，春天已经来临。虽然气温没有很高，但是已经逐渐的惠风和畅，天朗气清了。每天都能晒到暖暖的太阳，也能看见湛蓝的天空，所有的烦恼也一扫而空了。
我烤了两片面包，抹上黄油和草莓果酱，打开音响，晒着太阳看真天空发着呆，难得悠闲的早晨，可以静下心来什么都不干的过一天真的太惬意了。
然后我登陆社交媒体，例行检查有没有什么消息和需要参加的活动。然后我就看到了小K的讣告。
在那样一个晴朗的早晨，在那样一个生意盎然的时刻，我得知了她去世的消息。我记得那时窗外的阳光很大，照得人睁不开眼，树枝抽了一些新芽，偶尔有一些红色的鸟在树上叽叽喳喳的叫着，松鼠在追着他们想要吃它们。房子的对面有一面白墙，一切还和往常一样，从前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很有诗意，这一刻再看，还是诗意的，但是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和静谧。心下一片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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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家人的陪伴下在家中安然离世的。原来她在来参加圣诞演出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查出是癌症晚期了，因为她不想化疗，所以就选择保守治疗的方案，也就是和家人回家就靠药物控制。
她身上的谜团在这一刻解开了。身为歌手的她之所以会来参加无偿演出是因为那里有她认识了十几二十年的老朋友，这个剧院也是她梦开始的地方，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她不是像其他老年人一样是来打发时间的，而是想要和大家告别。她突然无法参加最后几天的表演是因为她的身体条件不允许了。可是她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她的病情，也从来没有流露出悲伤的气息啊。
她一直是那么柔和，那么的平静，我甚至都是因为她才体会到从容和温和的魅力的，她怎么可以是个病入膏肓的人呢？她要哪里来的勇气才可以那么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她又是哪里来的善良才可以独自守住秘密只为了大家可以用平常心和她相处？我的心里非常的伤感，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这些问题我是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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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是美国的鬼节，在万圣节这天他们有个传统，就是在星空下大声喊出自己已经去世的亲人或者朋友的名字，他们就能听到。在去年万圣节的时候，在万籁俱寂的星空下，我曾经和我身边的朋友说，幸好我还没有可以喊出名字的朋友啊。往事历历在目，而我却永远地失去这个特权了。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有些时候你会为生命的坚强感到震惊，有些时候你会为生命的脆弱感到伤心。可是，当你身边出现这样一个内心一如既往的强大和平静的生命的时候，那种感情是复杂的。因为你知道人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是很难保持平静的，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病痛的时候也是很难无怨无悔的。
可是小K真的很特别，她从以前到现在，做出的所有的选择都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哪怕在生死这种最被动的问题上，她都在最大程度上选择了平静。因为她知足，所以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了，也知道如何平静地面对自己所有的选择。
我的心里百感交集，有人用快进的方式把你曾经希望过的生活过给你看，还在每个时刻都做出了和你不会一样的选择。那么若是我有别的选择，结局会不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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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每当我在一片艳阳中醒来的时候都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开心了。每次有暖阳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得知小K离开了的那个早晨。
整理去年的照片的时候突然想起她曾经在我去科瓦利斯度假的时候给我发的照片点过赞。那是冬末春初的时候，我在威廉姆特河边的一个停车场看到一簇好美的花树。花挂满了整个树，白得像雪一样，映着刚发芽的绿枝芽和湛蓝的天空，明艳不可方物。风吹过的时候簌簌地落下，明艳一瞬而过。我在想她点赞的时候是不是正满足地坐在庭院里，和家人们一起感受风的凉意呢？
最后的时刻，你会怎么度过呢？
你又会去往哪颗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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