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生她养她的黄土高原上的小村子,一字不识,而且还裹过脚,头上永远梳着圆圆的发髻,一生都围着丈夫和子女转。每每想起她,我就感觉那是个旧时代遗留的影子。然而,这样的奶奶,却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性。
奶奶的一生并不幸福,爷爷当上干部以后和她离了婚,跟爷爷所生的子女全都远走他乡,最多一两年见上一回面。改嫁后生的一儿一女倒是在同一个村子里,然而儿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也很少去探望她,女儿有病在身,并且说什么都不肯出嫁,在村里成了笑话。有时奶奶想念远方的儿女了,又不会使用电话,只能通过写信,这还得看身边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小姑——愿意不愿意帮忙。
奶奶的生活极简单,最好的伙食是喝土豆粉,睡大炕,典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之外,便伺弄院子里的蔬菜和果树,后来年纪大了,便拄着拐杖,在房檐下晒太阳,改由住在一起的小姑收拾院子。一个月下来,村里查电表、收电费的人来了,一看连连叫苦:“大娘,您这一个月连一度电都走不了,让我们咋收费哟!”
奶奶经济上相当拮据,衣服都是儿女们穿了淘汰下来的,常年素食,喝井水,两三百块钱能用好几个月。但奶奶从来没有主动向儿女们要过一分钱,也从未诉过苦。奶奶院子里有一棵几十年的老杏树,每到杏子成熟时,便会啪嗒啪嗒地掉上一地,奶奶和小姑就端着枝条编的篮子去拣。摔坏的杏留着自家吃,好的则由小姑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带到城里的集上卖。
有一年,我回老家看奶奶,小姑十分高兴。正巧赶上杏子成熟,小姑从集上回来之前,用卖剩下的杏子换了个小西瓜给我吃。没曾想,打开瓜一看,居然是个白瓤的,父亲一顿训斥,说小姑不会买东西,浪费了。奶奶和小姑却没有丝毫的懊恼,转身把白瓤西瓜拿到鸡窝旁边——她们手里,没有废品。
奶奶院子里的物产,是这个家庭的全部收入来源,有鉴于此,父亲决定帮助奶奶和小姑,把杏树修剪一下,以便提高杏儿的产量。不料,父亲刚拿上剪刀爬上树,奶奶就巅儿巅儿地扭着小脚来了,在树下直喊:“不要剪!不要剪!那也是命呀!”小姑也忙着在一旁帮腔,保护杏树。父亲只好叹息一下,住了手,从此再不过问院子里的产量问题。
在我四岁的时候,父亲把我带到奶奶家。在那里,我平生头一次见到住在房檐里的麻雀。看着那些灰褐色的小脑袋从房檐的缝里钻出来,我感到无比兴奋,便央求奶奶给我从房檐里掏一只出来看看。奶奶虽说有着强烈地重男思想,却没有丝毫犹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搬来椅子,站上去够房檐里的麻雀。正在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这一幕,连忙把她叫住扶了下来。问清缘由后,父亲又气又急:“你奶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站又站不稳,万一摔下来怎么办!”转身又对奶奶说:“她一个小孩儿,啥都不懂,咋让你干啥你就干啥!?”奶奶却不以为然地笑笑,再没提起此事,倒是父亲后来每每提起奶奶,便要说到“掏鸟事件”,责怪我不懂事。
奶奶出生的那个年代,缠小脚的已经不多见了,我至今也不明白奶奶也不是大户人家出身,为什么还是被缠了小脚。不少人看见奶奶时,都用异样的眼光瞟一下那双小脚。奶奶却十分坦然,没有因那些眼光而产生丝毫不安。有一次,奶奶洗完脚以后,还笑眯眯地说:“你看看,我这脚和你的脚一样不?”
奶奶的身体一直很好,基本没有生过病。直到九十岁上得了肺气肿,医院说年纪太大,不敢收治,于是在医院开了药,自己在家输液,不几天便好了。父亲说是平日生病少,没怎么用过药的原因。即便在生病的时候,奶奶也不忘在炕上逗弄小猫,乐在其中。
奶奶一直活了九十六岁,这在哪里都算是高寿了。我想,大约,这得福于她那凡事坦然,从不计较的性情吧。不计较,便是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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