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初现时,已经有雨下了起来。
南境潇湘城今冬的第一场雨,同往年一般准时;只是这场雨之下的事情,并不完全如往年一般寻常。
挂着精致旗子的酒肆前早已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黑袍青年的马鞭亲热地拍了拍瘫在地上抖成筛子的健壮大汉,以表示安慰和同情。然后手腕一动似白鹭腾飞,轻而易举就把大汉面前一具死相狰狞的尸体翻了过来,露出一张灰白色的人脸。
不过这表情怎么看上去有点儿……死不瞑目?
“啧啧,这眼珠子翻得……死前铁定被吓坏了吧……可怜呦可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黑袍青年身边一男子掩着口鼻道,“我说张领事,你们家佛爷咋还不过来呢?这死人就这么摆在这儿也不是事儿……”
说话的男子名叫齐桓,潇湘九门的第八位当家,擅奇门遁甲阴阳卦卜,讲话锈锣子破乌鸦毛黑,动不动就满嘴巴大凶啊忌讳一类,也不怕别人听了不舒服;胆子倒是针尖儿大,文文弱弱一股子书生气,搁大街上就是一能算命的小穷酸,还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那种。
可若是真拿他当了那些个走街串巷的江湖骗子来欺负压榨的话,是要倒大霉的。
潇湘九门,外八行谁人不知,谁人敢不知?
九门中那上三门为官,军爷戏子拐中仙,正如寒烟上月迷蒙。
平三门曰贼,阎罗浪子笑面佛,正如那琉璃夜光杯中酒。
下三门经商,美人算子棋通天,正如那妖娆花下鬼风流。
潇湘九门在冥器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凡要在潇湘中进出的冥器,必须经手其中一门。这是规矩,也是“王法”。
以至于势力之大,连朝廷也不敢妄动,只要一不盗当朝皇陵宗亲墓藏二不集财招兵买马造反,其他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理会。
张领事理了理马鞭,漫不经心道:“佛爷没打算来……说是有古怪再唤他。不过,小姐要来凑凑热闹,闭关许久,得出来透透气儿。”
小姐?
齐桓愣了愣神,直到听见马嘶才反应过来。
倒是许多日未见,如今一提才觉。
甚是想念。
女子轻捷翻身跃下马来,一身水红劲装更衬得那肤净眼媚顾盼生娇,只是带了十二分的冷肃平静,全然无小娘子做派。
此女名唤张绮铃,潇湘九门张启山的叔伯堂姐,因母亲是苗女,所以出生于南疆。自小随天下第一毒手拈冰娘习武,擅制蛊晓邪术通暗器懂惑人,偷袭暗杀更是一把好手,跟张大佛爷明里暗着使劲,要人性命易如反掌,姐弟俩配合默契不说还两个黄鼠狼心性,坑人啃骨头别说渣子,连汁儿都不打算给你剩。
造孽啊造孽。
齐桓心里默默腹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模样妖孽得一看就知道是佛爷家里人,跟此等生香活色比起来,自己那点儿眉清目秀顶个球用。
都得淡出鸟类。
可惜绮铃小姐并未注意齐桓细腻的内心呼唤,而是径直在尸体身边蹲下研究了起来。
半晌无话。
齐桓有些不耐,正要凑上前去搭话,却被张绮铃一剑挡开:“别动,有毒。”
那寒光冷冷出鞘,竟蕴了几分察不出的柔情。
“所有人速速离开,回家以艾草姜片黄芪入水沐浴,浴后务必饮酒半两,不可多饮或者少饮,三日之内避食荤腥生冷。不想死的,就照做。”她冷声喝道,音调不高,围着的人却听得一清二楚,纷纷哭爹喊娘地回家照办,谁也不想为这么场热闹搭上小命。
齐桓脸都吓白了,哆哆嗦嗦地要问个为什么,刚一张嘴就被药丸子堵了口,嚼巴两下就咕咚一声进了肚。
唔……甜的?他舔着嘴唇只觉惊奇。
张绮铃动作倒是没停,手指翻飞点触,几下便封住了尸体身上几处大穴,挑出数只指头大小的赤色虫子,手腕一抖就落入了随身携带的玉净瓶中,动作凌厉干脆无比,就连那尸体的颜色看上去都亲切了不少。
她站起身来,神情严肃地将一副厚实的手套递给张领事:“此浣鼠皮手套防毒,你小心些,将尸体衣服烧了,洗洗干净弄回来,剩下的水不可乱倒,也一起送回来。”
“还有,叫多些兄弟,把这个混水里挨家挨户洒,顺便查查死的这个人是不是城里的。”张绮铃掏出个高高的药瓶子,“别让大家恐慌,此事决不可外传。”
“是。”张领事跟了九门提督多年,只见张绮铃脸色便知事态严重,躬身领命即去,毫无追问心思。
齐桓目瞪口呆。
发生啥子了你们谁能讲讲不?
“我们可能……遇上麻烦了。”她回齐桓一句单薄的解释,直接将他就地捞起一并翻身上马。
长鞭急扬,直指城主府方向。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窗前男子负手而立,剑眉冷目蕴满寒意,竟与张绮铃如出一辙。
毕竟二人确实相像。
张启山,潇湘九门提督及城主,手握南境三分之一的兵权,行事作风果决狠辣,铁腕治军从无徇私袒弱,素有“铁面佛”之称,加上府中院里不知何故出现的一尊大佛,便有了“佛爷”这个叫法。
轻飘的声响渐近,他收回目光。
“佛爷喂——”齐桓小跑着凑上来,被他一记眼刀堵回去,旋即蹙眉,与张绮铃沉默对视。
“可是接到消息了?”张绮铃会意,急急问道,“有没有头绪?”
张启山摇头,递给她一张纸条。
几个凌乱残缺的字符,拼凑不出完整的词句。
张绮铃脸色愈发阴沉。
只听“噗通”一声闷响,涮洗干净的干燥尸体已稳稳当当地落在门厅正中。张领事笔直地立在旁边待命。
不过不是一具,而是乘与二十八——足足二十八具死状凄惨的尸体。
高矮胖瘦,老弱俊丑,男女婴孩皆有,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周身惨白眼珠外翻,死不瞑目一样。
“禀报佛爷,昨夜城中有十三户人家遇害,这些……是所有的遇难者。”
张绮铃掏出玉净瓶,把里面的赤色小虫倒了出来,艳艳的颜色伏在她雪白掌心,竟也分外诡丽动人。
她扬手将它甩入尸体旁的水桶中,想了想,把纸片也投进去。
水面荡起剧烈的波澜,起浮中染成猩红的血色。
随后归于平静,渐渐浮现出一张扭曲的人脸,朝着众人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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