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很难了解博雅的心。如果爱恋的心得不到别人的了解,时间一长,就会生成怨念。简单地说,就是中了名为爱恋的咒。”阴阳师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才那枝竹叶。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了咒?”如堕云雾中的武士突然醒过神来。“刚刚的话题好像是和歌……”
“因为和歌其实也是一种咒,对于爱恋来说,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说。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手中有一封摺叠得极为精巧的信。淡绿色的中国纸,打成了一个小结,系在一枝细竹上。几片竹叶疏朗地点缀着,碧叶上有未消的白色轻霜。
“真是风雅的东西啊……”博雅这样说着,竭力想要看清信封上的字迹,但眼一花的工夫,那封信就不见了。
“用不着这样紧张吧,”博雅有点悻悻,“我可是从来没有瞒过你……”
手的主人身上罩着白色的柔软衣裳,有清秀的面貌,这时候便从红润如涂朱的薄唇中露出一丝微笑来,有点揶揄的意味。
“博雅大人的确不必隐瞒,因为你的心事是谁都可以看得出来的呢。”一旁的蜜虫掩着口微笑,替主人说出了答复。
武士张了张嘴,想不起该怎么回答。蜜虫的话是不能反驳的事实。
“又恋爱了?”
“啊……啊?”
“哈哈。”
阴阳师笑了起来,微微仰着头,细长的凤眼如同弯月。
“呃……说实在的,有些想不通。”
“嗯?”
“为什么一定要用和歌来表达爱意呢?说起来,喜欢一个人不是心里的愿望吗?那么,说出来和不说出来,其实跟爱恋的程度没有关系吧。”
“的确没有关系。”
“倘若一个人善于写和歌,能够把心里的话完完全全表达出来,别人就会感同身受,认为这是个深情的人,但实际上,相同的感情不是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吗?那些无法说出的感情,难道就不值得珍惜、可以被忽视吗?”
“真是非常深奥的问题呢,博雅。”
“又来了……我是认真的,你却总在取笑……”
“呵呵,那就认真地说。博雅,你认为你可以了解别人的心吗?”
“这个……很难吧。比方说晴明,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能了解你,但大多数时候,你让我很迷惑。”
“唔。那么将心比心,别人也很难了解博雅的心。如果爱恋的心得不到别人的了解,时间一长,就会生成怨念。简单地说,就是中了名为爱恋的咒。”阴阳师这样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刚才那枝细竹。
“等等,为什么又说到了咒?”如堕云雾中的武士突然醒过神来,“刚刚的话题好像是和歌……”
“因为和歌其实也是一种咒,对于爱恋来说,和歌是可以消解怨念的咒啊。”晴明笑容可掬地说。
“呃……”博雅果如所料地皱起了眉头,竭力思索。每逢说到咒一类的事情,武士就是这么一副不知所措的困惑表情,而阴阳师,如果用一点比较恶意的揣想,应该是暗地里以此为乐并乐此不疲的——当然,倘若有人当面点破的话,他必面不改色地予以否认。
蜜虫正忙着在庭院里采摘红叶。疏密有致的姿态、鲜艳如火的颜色,被撷下来插在细长的白瓷瓶中。就在此刻,她突然抬起了头,似有所觉。
“有人来了。”
轮到晴明皱了皱眉,放下酒杯。酒兴正浓的时候被人打扰,谁都不会高兴的。即使是晴明,也不例外。在这个问题上,阴阳师甚至比大多数普通人还要任性。
“真扫兴啊……偏偏在这时候……”一道不易察觉的亮光从晴明眼中倏然闪过。
“不过,这位客人倒很有意思。”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话,门打开了。来者是一个女童,身穿白色汗袗,棣棠色罩衣,前发覆额,相貌姣好。她缓缓地走了进来,举止大方优雅,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
晴明没有说话,自顾自地斟酒,就像什么也没看到似的。女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放置案头,随即便转身向门外走去,从头到尾没有只言片语。
“嗳?怎么回事?”眼看着女童的背影消失,博雅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好友。
“那个啊,”晴明微笑,“并不是人,是式神。”
“式神?”
“对。是用意念操纵着的式神。”晴明一边回答,一边打开了木匣,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又随手将它合上,“果然是件麻烦事。”阴阳师不动声色地说着,然而表情之中,却丝毫也见不到“麻烦”的影子。
“喂,打哑谜可不行!至少得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吧?”
“不用着急,时间充裕得很,路上慢慢再说也不迟。”
“要出门?”
“嗯。”这句话刚出口,武士便立刻站了起来,迈步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在干什么?”
“不是说要出门吗?”
“是啊。那么你知道要去哪里?”
“呃……”突然发现自己漏了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博雅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可你知道……晴明知道的话,不就行了?”
“……说得也是。”听到这个不假思索的回答,阴阳师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站起身,行过博雅身侧,随即回过头来,“不过,至少得让知道答案的人走在前头。”
“……”
“一起走吧。”
“好。”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
“到底……”一上牛车,博雅便迫不及待地再次问起。回答他的是啪地打开木匣的动作。
“嗳?”木匣里静静地躺着一枝枯干的抚子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嗯。”
博雅好奇地拈起了那朵花,左看右看:“一朵花而已,没什么特别嘛。”
“特别的并不是这朵花,而是它的主人。”
“是谁?”
晴明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作声。
“对不起,失礼了。既然你不想说……”
“不是不想说,”阴阳师微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牛车在一处官邸前停了下来。晴明刚刚从车中探出头,官邸内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出一个人来,五十多岁的年纪,须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神色惊慌不已。
“晴明大人!”那人叫道,“出事了!”
“这不是幸永先生吗?”博雅定睛看去,不禁叫了出来。来者名叫前川幸永,是典药寮的医药博士。
“不要着急。”晴明说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到处都找不到……唉,我真是昏昧,早知道便阻止她与那人的往来了。如今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晴明大人,我辜负了你的请托!”
“不能怪你。”晴明温言说道。
“说起来全是我的责任。正是因为知道不能轻忽,所以对她保护得太过严格,一直将她笼闭在家中。她只有十五岁,而且活泼任性,心中自然存下了好奇的念头。这次离开,多半是受了那人的蛊惑。”
“嗯。走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有,有。”幸永忙不迭地应着,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晴明拿来一看,只见上面用清秀稚嫩的笔迹写着:“父亲大人钧鉴:女儿随若野出游数日,月圆前后,定当归来。”落款处用淡墨画了一枝细竹。
“真是百密一疏。这个若野,原是我妻子娘家的子弟,平素游手好闲,却画得一笔好画,内子便令他前来教授这孩子,也是管束他的意思。前些日子我听说他在外面狂赌无度,将他训斥了一顿,要将他赶走。谁料想他怀恨在心,不知用什么方法挑动了这孩子的心,竟将她拐走了!”幸永捶胸顿足地说道。
“若野的家在什么地方?”
“在下鸭川一带。不过我已经派人到他家去过了,他没有回去过。”
“嗯。”
晴明将那方绢帕托在左手中,右手两指置于唇上,轻诵咒语,片刻之后,把绢帕收入怀中。
“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了,”晴明的语气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可以让人安定的力量,“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先回去吧。”
“那么,一切拜托了!”幸永感激涕零地躬身施礼,目送两人的牛车匆匆离去。
“原来这次是要去拯救幸永先生的女儿?”博雅在车中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对。”
“……还是不对。”一贯粗枝大叶的武士这次却突然细心起来,“刚刚好像听见幸永说道,辜负了你的请托。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为这个孩子推算过命盘,她在十五岁这一年将有灾祸,所以曾经嘱咐过幸永要小心。”
“是这样啊……”博雅欲言又止。
“嗯?”
“嗳,总觉得有点奇怪……”
“奇怪?”
“是啊,晴明的态度……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
“呵呵,博雅。有的时候你还真让我吃惊啊。”阴阳师安闲地笑着,用扇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这一次,牛车停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还没有下车,一群乞丐便围了过来,他们穿着褴褛的衣衫,眼神呆滞,伸长了肮脏的手。手臂一律是细瘦的,仿佛只被一层皮包裹着,随便一拎就会折断。
“大人老爷,您可怜可怜我们吧!”
“是啊,是啊,三天没有吃饭啦!”
“日子难过啊,老爷您帮帮忙吧……”
此起彼伏的声浪围住了两人,弄得博雅不知所措。他刚刚掏出了随身的钱袋,为首的一名乞丐突然一把抢过,接着一群人一哄而散,转瞬之间跑得干干净净,再也看不到踪影。
“怎能这样!”博雅目瞪口呆地说,“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么,”晴明泰然道,“就是平安京啊。不过是另一些人聚集的地方罢了。按照对绢帕施咒的结果,她应该在这一带。”
“什么?可我从来……”
“嗯。即使在同一个城市,也有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牛车在晴明身后缩小,恢复了纸片的本来面目。他将纸片纳入怀中,说道,“走吧。”
路的两旁的景象看上去就如同是地狱。脸上涂着妖艳脂粉的游女拦住过往行人,说着挑逗的言语,希望找到自己的恩客;醉酒的汉子挥拳打倒躲避不及的老人,剥走他身上的衣服;被抛弃的死婴躺卧在路旁,腐烂的脸上聚集着成群的青蝇……空气中弥漫着酸腐的臭气,一阵阵令人作呕。
“天啊!”博雅背过身去,猛地喘了口气来,“太可怕了!”
“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平安京中有如此之多的怨灵了吧?”阴阳师一如既往地淡淡说道。就在此时,他们的去路被两个身材巨大的人拦住了。
“嗨,看样子,像是两位老爷呢。”其中一个人说道。尽管已是秋凉,他却只穿了一条兜裆布,精赤着身子,露出横肉丛生的胸脯。脸上也是一块一块的疙瘩肉,嘴里喷着酒气,看上去更像是鬼怪。
“胡说……大人老爷可不会在这种地方出现。”另一个人似乎醉得更加厉害,如此答道,“要是他们来了,别说衣服,连一张完整的皮都不会留下的。”这两人的个头都出奇地高大,博雅的个子已经不小,那两人却比他还要高出一头。
“喂,雄二兄弟,”先头说话的那人像发现了什么稀奇事似的,用一只满是泥垢的手指着晴明的鼻子,“脸皮真白,比你那个姘头的胸脯还要白上几分。该不是抹了粉吧?不然就是娘儿扮的?”
“岂有此理!”听那人如此侮辱晴明,博雅不由得大怒,同时试图抽出佩刀,但他的举动却被晴明拦下了。
“我来找一个叫若野的人。”晴明不动声色地说道,“如果你们知道他的下落,请告知;不知道的话就让开吧。”
“找人?”两人互相望了望,爆发出一阵哄笑,“上这儿来找人的倒不多见啊。”名叫雄二的人说道,而他的那个伙伴则伸出一只手来,挑衅似地去摸晴明的脸。
那只手在离晴明面孔尚有数寸的地方停住了。雄二的同伴脸上不屑的轻佻笑意突然凝固了,紧接着面孔逐渐扭曲,啊的一声大叫,忙不迭缩回了手,然后奋力甩手,仿佛沾上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边叫道:“蛇!蛇!”
“喝多了吧?”雄二看着同伴,不满地嘟哝道,“什么也没有啊。”
先前那人定睛望去,手中果然什么也没有。面前只有那个穿着白色狩衣的人,微微挑起眉毛望向自己,面上的表情无喜无嗔。
“见鬼!刚刚我明明看见手里多了一条毒蛇……”
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向晴明站立之处扑过去,看上去就好像两座小山,将阴阳师的身形完全笼罩在内。
“晴明!”博雅大吼一声,刚准备冲上去,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满地尘土飞扬,两个庞大的身躯已经撞在了一起,倒在地上。而阴阳师站在离他们一尺远的地方,好整以暇地用扇子挥开空中的尘雾。
“妖怪!妖怪!”两人从地上爬起,瑟瑟发抖,拔脚便想奔逃,腿却好像被什么东西捆在了一起,分毫不能动弹。
“说对了。”晴明悠然道,“我正是蛇妖化身,特地来向若野寻仇的。如果找不到他,就拿你们顶替。”
“不不不!”雄二一边叩头如捣蒜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知道若野那小子在哪里!他就住在河边柳树下那间茅屋中。两天之前,他刚刚拐了一个女人过来,正在找人脱手呢!”
“既然如此,那就带我去。找到他我就放了你们,如果找不到……”晴明摊了摊手,表示“那后果你们知道”。
于是两人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行走,一人迈左腿,一人迈右腿,再同时拖动中间那两条被咒缚捆绑在一起的腿,带着晴明与博雅直奔河边。那里果然有一间小小的茅庐,依傍在柳树旁。博雅抢先一步,撞开了房门,但屋内却是空的。
“啊,不关我们的事……”雄二几乎要哭出来,指天誓日地说道,“昨天还在这里见到他……”
晴明没有理会这两人,直接奔向河岸边。那里的柳树上有一道明显的凹痕,原来应该是系着小船的地方。
“糟了,”晴明脱口而出,“一定是过了河。”
“没关系。这河不算宽,我们可以游过去。”
“唔……”
“怎么?”见到晴明突然现出了少有的为难神色,博雅不由得奇怪。
“问题是……我不会游泳。”阴阳师老老实实地说道。
“呃……原来晴明也有不会的东西吗?”习惯了自己的朋友无所不能的博雅,此刻不由自主地冒出了这一句,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阴阳师看了博雅一眼,没有说话。伸手摘取了一片柳叶放入水中,随后口中喃喃念咒。那叶子逐渐变大,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只小船。
“好了,这样就行了。”
两人来到河对岸,果然,有一只船系在那里,船上却没有人。柳叶舟尚未停稳,晴明已经一跃而下。
“快!”很少见到晴明如此急切的表情,武士也跟着紧张起来。两人穿过一片低矮的芦苇,面前是一片茂盛的树林。就在此时,树林中传来了一声惊叫。
“不好!”晴明循着声音来处,直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脚步——就在林间的空地上,呆呆地坐着一个身着浅绿衣裳的少女,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手中握着一块尖利的石头。在她身侧,一个男人俯伏于地,一动不动,后脑上全是鲜血。
博雅迅速上前,探了探地上那人的鼻息,随即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人没死,只是晕了过去。”
没有回答。武士惊讶地抬起头,却看见晴明已将那少女抱入怀中,轻拍她的脊背以示安慰。而就在此刻,少女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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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在回程的路上,晴明仍旧横抱着那少女,而她已经停止了抽泣,一言不发地偎依在他身边。这种不同寻常且不避嫌疑的亲密举动在阴阳师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博雅想要询问,却觉得难以开口,只得干咳了一声。
“还没有见过他吗?这位是源博雅,我的朋友。”晴明的口气显得与那少女极为亲近,“你该谢谢他。”
“嗯。”少女抬起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博雅,“谢谢你。”
“呃……”被这样美丽的眼睛盯着,博雅突然觉得脸上微微发烧。尤其是,在他感觉到晴明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的时候,脸上的红色就更浓了。
“喂,博雅。不要这么失礼啊。”阴阳师的口气中含着戏谑,“至少也该说一句‘不用客气’之类的话吧?这位便是前川家中的小竹姑娘了。”
“啊……对……不客气。”尽管天气不算炎热,博雅的鼻子上还是冒出了汗珠。
“刚刚是怎么回事?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晴明问道,声音温柔而低沉。
“那个若野……他告诉我他可以带我离开家,我就跟着他一起出来……没想到,他说要把我卖掉还什么赌债。我害怕极了,一直想要逃跑,却被他看管起来,直到后来我们在树林里,我骗他说我摔破了腿,不能走,趁他低头检视的时候,我用石头砸晕了他。如果不是见到了你们,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找到回家的路。太可怕了……”
少女的身体又微微地颤抖起来。
“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啊。本来还担心来得晚了,没想到你自己解决了问题。不愧是……”说到这里,晴明突然顿住了。而小竹此刻,却因听到晴明的称赞一下子高兴起来,没有注意到晴明的语气。
“对了,为什么要离开家跑出来呢?”晴明不露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因为……因为若野说,他要带我去找晴明……”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非常低了。
“找我?”晴明蹙起了眉,“有什么事吗?”
“嗯……其实也没什么事……”少女有点慌张地答道,同时将脸深埋进晴明的狩衣之中。
“这样啊,”晴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那么这次之后,可要多加小心,不要随便轻信别人了。”
“知道了。不过……不是有晴明吗?”
“唔?”
“是父亲说的,”少女仰起脸,目光中饱含信任与依赖,“他说晴明是我的保护人,所以,无论我出了什么事,晴明都会帮助我的。对吗?”
“……对。”
听到这句迟疑却肯定的答复,博雅惊讶地抬起头来。少女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而博雅却注意到,晴明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像洞悉世事的怜悯与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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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回到了前川幸永家中,幸永自然是喜出望外,晴明却仍是保持一贯的冷静神色。晴明和幸永道了别,正准备与博雅一起出门时,少女奔了出来。
“这个送给您。”她将一卷东西交给了晴明,同时红了脸,“是我让若野教我画的……”
“是画?”
“嗯。”见晴明准备打开它,小竹立刻出声阻止。“不是现在……请您回去之后再打开,好吗?”
“好。不过,可以先告诉我画的是什么?”
“是……是可以保佑我的神明。”少女的脸上绽出羞涩的微笑,如同花朵在阳光下骤然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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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打算看看那幅画吗?”此刻两人正坐在牛车内,阴阳师没精打采地靠着车壁。相反,武士倒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咧开了大嘴起劲地笑着,模样就像挖到了什么宝贝。
“喂,究竟有没有听到啊!”看见好友索性闭上眼睛,武士不高兴地拉长了脸。
“看看画的是什么也好,毕竟是那姑娘送的……”
“不想看。”晴明简单地回答道。
“真不像话!”博雅的脸拉得更长了,“未免太无情了吧?”
“嗯?”晴明睁开了眼。
“嗨,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就别抵赖啦。那姑娘对你可是含情脉脉。还有,你不是对人家说了要保护她吗?说起来晴明还真是奸诈啊,这样的事居然一直瞒着我……”
“不是那样的。”晴明打断了博雅口沫横飞的猜测,简单地回答道。
“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猜错了。”晴明似笑非笑地说,“她的保护人并不是我,我只是代行职责而已。”
“啊?”这回轮到博雅张口结舌了。
“呵呵,不过,你很快就可以见到。”
牛车在一处荒僻的地方停住了。推开柴门,内里是一个幽静的小小庭院。一派秋天景色映入眼帘。庭院里红叶正浓,因为风吹的缘故,一片片飘落在晴明的白色狩衣上,看上去有幽雅之趣。偌大的庭院中空无一人,连落叶的声音都可以清楚地听见。
“你来了,晴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并不清脆,甚至也谈不上动听,但不知为何,却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倦慵之意,仿佛香醇的美酒,令人未饮先醉。氤氲的光线中隐隐透出帘中的人影,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桂花的香气,沁人心脾。
晴明在帘外坐了下来,一反常态地恭敬。
“许久不见。”
“嗯……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很顺利。”
“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
最普通不过的对话,然而或许是此地环境使然,总觉得暗藏玄机。
“那孩子……让您多费心了。”帘中的女人说道。
“……一直没有让她知道,这样好吗?”
女人静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声音再度响起,倘若不用心去听,根本察觉不到声音中一些细微的变化。
“就这样吧。她现在这样,很好。”
“谨遵命。”
晴明站起身来,做出告别的姿势,然而又重新坐了下来。
“您还有什么事?”
“小小愿望,尚请俯允。”
“请说。”
“能否再见一面?”
“呃……”这一声却是博雅发出的。自从进了这个院子,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是这里入骨沁心的莫名的优雅气氛让人觉得,一旦多言妄动,便配不起这样的地方了。然而那女人的声音实在是太过魅惑,令听过它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产生急欲一见的渴望。
帘中再次沉寂了下来。过了不久,竹帘微微动了一下。不知为何,博雅的心跳在此刻突然加快,喉咙也不由自主地发干。
从帘后伸出的是一只修长的手,手上拈着一片枫叶。叶子的颜色鲜红,更衬得那一只手洁白如玉。
“叶落当秋至,残红亦可叹。我今无色相,安得请君观?”
悠然的吟诵声弥散开来,融入一派秋色之中。
“明白了。”晴明接过了那片红叶,再次恭敬施礼,与博雅一同走出了院门。这一去,不再回头。
两人回到一条戾桥宅第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一轮圆满无缺的月亮挂在空中,映得整个院子清澄如同水洗。
“这回是真的解决了。”晴明舒舒服服地在廊下坐了下来,接过蜜虫递来的酒杯。
看他现在的懒散模样,即使是天上突然掉下一个霹雳,也不能让他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来。
“什么?这样就算解决了?”博雅突然叫了起来,声音之大连蜜虫都吃了一惊。
“嗯?”这个反应显然也出乎晴明的意料。“怎么了,博雅?”
“呃……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的博雅脸孔红了一下,“不过,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弄清楚……”
“那么,你想知道什么呢?”晴明脸上出现了熟悉的促狭微笑,“这样吧,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如实解答你的三个问题。只不过,一旦你问完,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这样行吗?”
“行!”武士立刻来了精神。但想了想,却又觉得不解之处甚多,无从问起。最终决定,还是从事情的起源入手。
“式神送来的木匣是什么意思?”
“哦,你是说那支枯萎的抚子花?是一个女人请求我救她的孩子。”
“女人……孩子……”博雅的眼前倏然一亮。“难道,那女人便是前川幸永的妻子,小竹姑娘的母亲?”
“答对了一半。她是小竹的母亲,却不是幸永的妻子。”晴明笑容可掬地说道。
“不过,这应该是第二个问题了。”
“啊?这个也算……”刚想说出那个“吗”字,突然想到,这样一来,就成了第三个问题,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哈哈,博雅。反应相当快呢。好吧,最后一个。”
“这……”博雅拼命地抓挠着头皮,冷不防迸出了一句,“晴明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一阵默然。博雅疑惑地抬起头,却发现晴明举杯不语,眼神停留在夜色的最暗处。
“喂?”博雅试探地叫了一声。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爱恋之咒的事情吗?”
“记得。”
“是她。”
“谁?”
“小院中的女人。她是教会我爱恋这个咒的人。”
“啊!”
博雅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是好。
“不早了,还是回去吧。”阴阳师如常说道,“明天来的时候,记得带上几尾香鱼。”
“好。”
博雅的身影消失了。晴明从袖中取出了小竹交给他的那幅画,缓缓地打开。画上是一个白衣男子,红润的嘴唇含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我不是守护你的神明。”阴阳师自语道,“但你的神明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守护着你。”
卷轴在秋风中飘然落下,上面的墨迹逐渐变淡,化成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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