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刀

文人的刀

万历四十四年，努尔哈赤建国。

四十六年正月，对明宣战。

四月，攻抚顺。

万历四十八年，万历皇上驾崩。

万历四十八年，泰昌皇上驾崩。

经过一番激烈的争斗，天启皇上登基。

天启元年，沈阳陷落，七万守军全军覆没。

天启二年，努尔哈赤攻广宁，广宁陷落。

短短三年，抚顺，铁岭，开原，辽阳，沈阳，整个辽东，全部陷落。

关外一片狼藉，关内狼藉一片。

皇上忙着做木工，魏忠贤忙着害人，东林党忙着拉帮结派，老百姓忙着资本主义。

天启五年十一月，魏忠贤孝子贤孙，祸国殃民的混蛋，时任兵部侍郎，阉党成员高第一声令下：撤退！

随之将关外所有所有，拱手让与敌手。

眼看着数年辛苦毁于一旦，四百里江山，十余万军民，嚎哭震天，哀鸿遍野。

希望已经断绝，不会再有朝廷的援兵到来，而不久之后努尔哈赤的铁蹄将肆意践踏这片土地。

有一个人，目睹着这一切。

皇上昏庸无道，魏忠贤害人无数。

自古忠臣多义事，哪怕青天负忠魂！

是啊，东林党垮了，朝中只剩下了魏忠贤；孙承宗走了，辽东已无险可守！

孙承宗痛苦地交代着：事已至此，我无能为力。我老了，国家日后要靠你们了。

面对着老师的无奈，有一个书生愤然握断笔杆，冲到帐外，面对四散奔逃，无法控制的混乱局面竭力喊到：

“吾宁前道也！誓与宁前共存亡！我一人足守此，绝不入关，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宁前道者，袁崇焕。

“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師其人也。一一梁启超”。

天启六年，努尔哈赤进犯。

他骄傲地肆意妄为，看着关内的黄屋碧瓦，楼宇林立，他甚至有些飘飘然，认为不久后这一切都将改姓易主，成为自己的天下。

然而他太自负了，他没有想到，他终其一生也没能进关去看看这一座座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利的黄色的琉璃瓦下的楼殿。

他至死也不会明白，是怎样一个人打败了他，要了他的命。

是怎样的信念，在一无所有的境况下倔强地负隅顽抗着！

袁崇焕明白，自己背负着的是怎样一副重担。

正月二十四，他找来下属，交代一项命令：

转告高第，发现自宁远而归逃者，无论兵帅，立斩！

然后面对所有人，跪拜。

“此孤城矣！无兵无粮，朝廷已经将此弃之，众位将士，成败在此一战，为国为民，吾辈无愧矣！”

这是他发出的最悲烈壮阔的怒吼。

二十四日清晨，努尔哈赤带着轻蔑的神情，必胜的信心，发出进攻令。

然后回帐，静待胜利号角的吹响，安排庆功。

然而，他失望了。

后金军一拨一拨的上，换来的却是一层一层的尸体。片刻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努尔哈赤愤怒了，下了更激烈的进攻令。

他看着他的军队像蚂蚁一样遍布在城下各个角落，心里愤怒地怒吼：用牙啃，也要啃掉宁远城！

城上的袁崇焕心急如焚，因为城墙被破，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敌军入城，则此战败矣，江山完矣！

所以他顾不得一脸黑灰，跑前跑后，指挥战斗，并竭尽全力动用一切所可用之物。

战争从清晨打到午后，从东方发白一直持续到日至当头。

累了，都累了。

努尔哈赤看着眼前的一切，令他无法接受的一切。

他出离愤怒了，立刻下令：转攻南城！

南城守军是祖大寿。

此时后金军已爬上城楼，与明军肉搏，形式十分危急。

形势万分危急之际，袁崇焕赶到了。

他立即投入了战斗，毫不犹豫。

也许是袁崇焕的那一跪震撼了军士，也许是袁崇焕的身先士卒激励着军士，总之，整场战斗，没有一个人畏惧，没有一个人退缩。

高第大人实在闲极了。

日落西山。

努尔哈赤不甘心失败，毅然决定：夜战。

几个小时之后，努尔哈赤终于崩溃了。

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如果一直打下去，努尔哈赤是可以踩着尸体爬上城去的。

努尔哈赤终于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这样的结果他当然无法接受。

二十五岁，十三副铠甲起兵。

之后一统女真。

五十七岁，对明宣战。

打败过明朝从上到下的几乎所有武将。

最终却败在了一个四品文官，无名小卒袁崇焕手上。

之前每一次战役，他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

现在，带着前所未有的兵力，攻打一个只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

输了。

正月二十五日，努尔哈赤，带着无与伦比的满腔愤怒，发动新的进攻命令。

他不会想到，四品文官宁前道正严阵以待，没有一丝惧怕。

就那样立在飒飒寒风中！不动不摇！

更不会想到，这个无名鼠辈，会要了自己的命！

袁崇焕的官服已经破破烂烂，左臂还受了伤，可他依旧坚持站在了城头。

他看到，一个黄帐子随着一声巨响轰然倒塌。

后金军嚎哭奔走，并帐而去。

他大概知道，自己创造了历史。

大概也不知道。

自万历四十六年以来，战无不胜的努尔哈赤终于迎来了他人生中第一次战败，也是最后一次。

直到死，或许他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击败了他，那座孤城里，到底凝聚着什么样的力量。

他不知道，他的对手，是信念。

即使绝望，毫无生机，也绝不放弃的信念。

“独卧孤城，以当虏耳！”

在辽阔的东北大地上，有一个叫袁崇焕的人，一直在坚守着这样的信念。

天启六年，努尔哈赤逝世。

随后皇太极继位。

战争一如既往。可以肯定的是，皇太极比努尔哈赤难对付的多。

天启七年，天启驾崩。

经过一番无足轻重的斗争之后，崇祯登基。

因为魏忠贤不想让崇祯登基，可天启忙于木工，没空生孩子。魏忠贤只好点了头。

以后的事情不用再赘述了，袁崇焕杀了毛文龙。

五年平辽覆灭。

被定为“卖国贼”凌迟处死。

他死的那天，百姓们欢呼雀跃，骂声不绝。

他看着这个曾为之奉献一切的国家，以及他用生命护卫，却谩骂指责他的平民。

这大概是一个人最大的折磨了吧。

他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意气风发，“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钥蟾宫任我游。”“竹叶添喜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头。”

青年时，投笔从戎，沙场征战。半世功名。

“独卧孤城，以当虏耳！”的豪言壮语似乎还回响在耳边。

如今四十七岁年纪，却身披镣铐，刑场丧生！

站在断头台上，看着群情激奋的百姓，他念出了最后的诗句，用一个终归是文人的法子来向世界告别：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随后一抹抹鲜红的血染红了青天白日，染透了将军征袍！

他或许永远想不明白自己的过失，但历史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功绩。

我知道，他在最后时刻没有绝望，没有失落，没有委屈。

只有坚持。

书生，县令，主事，宁前道，督师，大将军，囚犯。

就这样吧。

套用当年明月先生对他的评价：

袁崇焕，一个有争议的民族英雄。

不论如何，他是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