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懂得》
2014-10-27 21:34
一直觉得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所谓爱情里,“为知己者死” 的成分远大于“为悦己者容”。所以才会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才会有“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才华所持者,内里所掩多孤傲而自卑,强韧与脆弱往往也只是一纸之隔,而才华则是她∕他们自证以证明的唯一依凭。张爱玲亦不例外。幸运的是她少年成名,所以才会有“出名要趁早”的欣快之语,欣快得几近猖狂。只是,成功打通的畅快,少年人尽可以痛快地享用,而不必有岁长者的虚掩、怀疑,甚至沉重。
只是这单纯的痛快似乎在她几乎没有意识到的地方掩藏了什么。一个看似未经世事的少年人,她文字里的沧桑是天然的吗?若不是,又有几分是她眼里的、心里的?相信那些她博览的书籍给得了她知识和见识,却未必给得了她这样独特的文字风格。一个人的文字风格,更多的应该是她内在性格的某种映照和衍生。
那么,才华彰显所带来的成功的痛快,痛快之后、之下还有什么呢?孤独,她是孤独的,甚至对人是极其不信任、疏远、戒备、冷漠的,甚至,你从她的那些作品中,看不见她和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那种有湿度、温度、流动的关系,很少。她在这个世界中,只不过她自己是一个世界。只是她自己也不觉得。这孤绝与冷已是一种自然自在的存在状态,而且,看上去,它的完整自足也是不容置疑的。
因而,应当很难有人能真正靠近她,除非“懂得”,或者甚至连单纯的“懂得”也是不足够的,须是灵犀一点有契合、有切入“懂得”,甚至还要加上他的那一点死缠烂打的流氓精神。
任是怎样,她是搁不住他这样“懂得”又这样死缠烂打或锲而不舍的,毕竟文字里的沧桑并不代表她的实际经历,小说里如何老练,本质上止于其时其刻她还是个清浅少女。而且而且,无论怎样成功成名,她的孤独还是一个人的城堡,城门开着或闭着都没有人进来,没有人进得来。如今,他来敲门,不请自来,三番五次,敲响了,又径闯了进来,她已不能招架,她就不招架了。城堡里,她所需要的似乎就是这样一个客人,即使不是高山流水,也是伯牙子期,士为知己者死,他反客为主也不惜。
就是这样,最怕懂得。懂得是城堡唯一的入口,是她唯一不曾防备、不曾防备到的弱处。只可惜他并非王子,只是一个猎奇、贪婪的盗强。
可是,拂去这表层的意乱情迷,她真的爱他、爱上了他吗?还是,“我爱你,与你无关。”还是,她爱的终究是自己。
人爱的那个对象终究是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以合适的理由出现的那个具体的替代者。即使表面上她再孤高冷傲,作为女人她都希望经历爱情,作为少女,她都有过爱情的预演和想象:在她的小说里,在她小说里的人物身上。最惊心动魄、最空旷平静的莫过于《爱》:“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你所要遇到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只可惜他不是那个人,她也终没有遇到那个人。
又或者她正是他语中的那个“临水照花人”,始终,她爱的只是自己,潜意识里,她是自恋的、自怜的。实际上她是没有办法爱别人的,她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这样的存储。一个人所能付出的爱一定是有存储的,这多半来自于她∕他小时候从父母至亲那儿得到、感受的爱。而她似乎不曾得到,即使曾经得到过,却又因为过于驳杂而最终败坏掉了,无论是来自母亲,还是父亲。
《小团圆》虽各个假以别名,却可看成张爱玲的贴身自传。人写自己的事是需要勇气和力气的,因为,到了一定的年龄,世事变迁从身上碾过,很多曾经看似轻巧的事可能就再也没有提起来的力气了,哪怕只是在自己的心里沉默地提起。《小团圆》的最终呈现,如果不是年龄最终带来的某种释然,也一定是对自己破釜沉舟的某种清算。可以推测,那一定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
所以,《小团圆》里,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她的人生经历,更多的是于诸种正常、不正常人间关系中她的心理、性格的成长脉络。其中重笔之一就是她与母亲的关系。可以说,张爱玲的母亲是一个在时代的新旧夹缝中一直挣扎于自我(实现)与母性之间的女性。婚姻的不幸倒逼她转向自我的追寻和实现(未嫁之前她就是新派女性了),而两个孩子母亲的既成事实亦是她无法抹煞的。但成人的种种现实处境,种种纷然不可调和泯灭的纠结、矛盾与痛苦,小孩子当然不懂也不管,他们只是基于自己的生命需要需索正常的母爱给养,她给,她一定是想给的,就实际看她也在一直兼顾努力,但就是这兼顾、夹杂,破坏了母爱的纯粹,至少在细腻敏感的张爱玲这里这不纯粹把整个都给败坏掉了,这不仅造就了她的性格,也造就了她与母亲之间至死都无法冰释的嫌隙、怨恨与冷漠。
从某种意义上说,很大程度上正是母亲在自我与母性之间的不断出离、挣扎、耽延与蹉跎,不知不觉地促成了她成长中某些潜在的根基性的东西的永久缺失。
她是缺爱的,细腻、敏感、灵慧如她,所感受到的欠缺自是非常的。但很多欠缺,尤其是孩子的,一旦错过其时便不再有弥补和重新被接受的机会,尽管此后这欠缺作为一种强大的暗流会一直左右着她∕他的各种人生奔突和行进;但往往人们也只能在一条隔绝的道路上追寻其初始缺失的东西。
这一点她是自知的,所以,多年以后,她摁动抽水马桶冲走那个刚刚打下来的三四个月的男胎时,心有恐怖,却冷静:我怕我不能待他好(原话不记不清了。)她是无力的,爱是一种时间里的代际传递,她不曾得到,也就无由传递。
那么父亲呢。作为书香子弟,父亲可以说是张爱玲最初的文学启蒙老师,同时也是她文学才能的发现者和欣赏者。张爱玲曾经写过幼年时父女相处的一些细节,末梢神经般似乎还能触到一些深远的爱恋和温暖。她是早慧的,极幼时既有所崭露,为父亲的自是高兴非常。其中就写有父亲看到幼幼的她所做的文章时溢于言表的自豪骄傲之情,以及这感情、表情反馈在她心间的欣然自得、满足和鼓舞,这样的一种互动的生命体验、情感体验,或许当时只觉得亦不过是日常的平常,殊不知记忆素来偏爱那些引起生命共振或叫醒生命沉睡蒙昧的片段,它的深远与深刻是要被时间珍藏和发酵的。所以,以至于即使是后来父亲伙同后母的毒打与关押都不曾将此抹煞。这是温暖的底色——再荒凉的人生都会有一些温暖打底的东西,否则那荒凉便失去了根基和意义。这温暖的底色也成了她后来一直潜在追寻的一种东西,只不过它被嵌在了两性关系中,那就是欣赏和懂得。
只是成人之后,她早已筑堡独居,她真正能与他人、世界连接的似乎只有那份才华,而非别的,譬如感情。这是世界留给她的,也是她留给自己的几乎唯一。某种程度上,成长是一个我们无法自主的排除过程,它有它的意志,那条暗线会日渐坚实、遒韧、清晰。她生命里的那条暗线与才华并生,并最终藉着那些文字浮现上来。她用这文字表达内心的苍凉淡漠,亦在阴面暴露了自己的某种似乎原始的欠缺和需索——她在逞文字之欢、之能事的同时,可曾潜在地关照过那个潜在的坚守在原地不肯长大执着等待爱之满足的自我。她可能不曾有这样的故意或意识,因为年轻气盛,因为成功带来的纯粹的快乐,因为孑然私独已经成为一种生命形态和习惯。只是文分阴阳,凸凹互显,所调动和显露的往往不只是生命的一面,只是她自己都不曾意识而已。
她对自己的文学才华是自知、自信的,在当时时空,她对自己有一种不需要横向比较的确信,这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现实的成功一开始就把它放在了一个既定的平台上,另一方面也源自她于自我生命纵深的自知之明。因而她对自己的这份才华内心里应该是极为珍重的,当成长中一切的爱的欠缺都被翻过去或深埋,成人独立的她,现在有的就是这份才华,就是自己,就是自我的实现,通俗也罢,曲高和寡也罢,我且只走我的路。
至于爱情,它只是个意外。虽然她才华为饰,临水自照,也仍只是自照。以其情势似乎是永远的自照。最怕懂得,而胡兰成懂得她的实际上并不多,他,只是从水中看见了她看自己的眼睛。就是这样。士为知己者死,她所依恃的那份才华使她足够独立强大,也足够孤独。孤独本身就是一种大音希声的召唤,听到者听懂者即是知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从某种意义上讲,孤独是一种苦的用力状态,只是她沉浸在才华释放、自我实现的成功所带来的痛快和畅快中尚没来得及觉察而已。是他把这一切点破了。他提醒了她的独特美丽,提醒了她的孤独,提醒了她爱情。城堡的完整和坚固却原来留有虚掩的缺口,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懂得和欣赏可以是爱情的入口,只是进得门来,爱情是要索取的。而且本质上他亦不过是个走马观花人,花堪摘须摘一向是他自以为高尚的爱惜和施授,他从不存疑自己天然的自私与自大。因而,再美的一朵花也无法黏住他长久的留恋。浅尝即止,始乱终弃,一时兴兴冲冲的誓盟,轻薄者怎可有恒久的信守与承当。爱情的不对等,几乎是男女于爱情里的天然处境,爱恨嗔痴种种种种亦不过是散在尘世里的有聊无聊的延伸而已。
终了终了,只可惜了她的幽微灵秀和一腔深远。很多时候,所谓爱情,尤其是那些错置的爱情,于人之美好质性与寄望不过是一种粗糙的糟蹋和浪费。而热恋中,裹挟在一种一厢想象的满足与激情里的人们,往往是既盲且钝的。这盲和钝的反面就是对人性的某些必要的戒备与警醒的完全丧失。
而且更活该的,爱情,真正、浓烈的爱情,往往是一厢甘愿且一发不可收的。
而她,爱情里,亦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到原始的传统的女子。一样的盲,一样不能自持地将自己完全交付,然后一样无力地收,收不回,然后废墟一般舍弃。或者,爱情不过是一种人人都要生的病,因缘生命自身的携带,任再是如何孤绝的人都无法免疫。但过了,释了,病好了,人才能回归独立完整清醒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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