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1310754/e55ad5108080d99e.jpg)
小陌嗅嗅烈火焚烧的味道,顺着烟雾升腾的那片坟茔跑去,未几,在姥姥的旧坟附近撞上了四处张望的母亲。
李二妮已停止了嘶哑的哭声,但内心仍像在黄连水里泡过似的。“儿子,你咋了这是?你看看,脸都皴了。”只见她慌忙从兜里掏出那块洗褪色的手绢,缓缓拭去小陌嘴角残留的泥土。
“娘,你也别哭了,你哭病了谁管我啊。”找到母亲的小陌杵在那里,仰脸嚎啕大哭起来。
“娘不哭了,娘不哭了。”李二妮紧紧搂住儿子颤抖的身体,两行热泪扑簌簌钻进脚下的土地。
太阳出来了,遍地的油菜花变得耀眼起来。李二妮在母亲坟前深深一鞠,然后转身牢牢抓起儿子的手,踏上返程的路。鲜亮亮跳出来的太阳将柔白的光洒向大地,遍地的油菜花变得那么耀眼。
“娘,你刚才干嘛哭啊。”
“因为……因为想你姥姥了。”
“我姥姥长什么样啊?”
“你姥姥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妇女,善良勤快。那时候村里大多数人家不富裕,但我们家还算可以,虽然你姥爷每个月有工资,但你姥姥不挣工分后仍然去地里翻人家翻过的山药地,你姥爷挣得工资一分钱舍不得花,但借给别人却大方的很……”
“你不是讲姥姥家是富农吗?”
“富农的钱也是一分一分自己挣的,唉。当时就因为成分问题,你舅舅高中都没上成。就是因为我家是富农,我姥姥家是财主。”
小陌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是说好让你在原地等我吗,怎么还摔哭了。”
“我玩了会儿,后来看不到你了,以为你不要我了。再后来找到你,看到你哭,我也跟着哭呗。”说完,小陌的脸向母亲的身上蹭去。
“不嫌害臊,娘怎么会……小陌,你看那是你姥爷吗?”蓦然抬头的李二妮看到不远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咦,是,是我姥爷。”
拄拐的老者也看到了李二妮母子,双手搭在杵进泥土的拐杖,停了下来。
“姥爷。”
“呦,小陌又长高了。”老者腾出一只放在拐杖上的手,捏捏跑到自己身边的小外孙的脸颊。略带寒意的春风吹起他头顶稀疏的灰发,脸上的沟壑似绽放的油菜花。
“爹。”赶上来的李二妮攥住父亲的冰凉的手。
“给你娘上完坟了。”
“嗯。你还过来干什么,这么远。”
“没事,没事,我遛遛,遛到这儿了。”
“爹,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挺好,挺好。”老者咳嗽了几声,抽回那只被女儿攥住的手,慢慢地伸进自己的裤兜,掏出五元和十元的纸币各两张,吃力地举到女儿面前。“给,拿着。”
“爹,你这是干嘛?”李二妮哽咽道,身子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过得咋样,爹心里清楚。”
“我过得挺好的爹,你闺女没条件孝顺你,你的钱你就留着吧,想吃什么就买点。”
“爹吃的喝的比你们好。”
“我知道,你有福,遇到晓香这么好的儿媳妇。”
“闺女,你就拿着吧,多少是爹的心意。”老者叹了口气。
“我真不能要。爹,别说你闺女现在的日子还能挺,就算哪天过不下去了,也不能让你补贴啊,你这么大岁数了,咋能犯糊涂。晓香对你这么好,你闺女一年能看你几次,要是让人家知道了,心里该怎么想?”
执拗不过女儿的父亲脸上写满了无奈,这一切被小陌看到眼里。“闺女,苦了你了。你就没想过向前迈一步?”
“小陌,回去看看你妗子做的什么好吃的,你姥爷走的慢,我给他做个伴儿。”李二妮朝父亲使了下眼色。
“好吧。”显然,小陌为听不到母亲和姥爷的悄悄话而感到些许失落,但他还是照做了。
“爹,陌言这样,我还有个老公公,我要是走了,他爷俩更过不下去了。”李二妮看着渐渐消失在自己视线里的儿子,说道。
“你总是这样想,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老者抽搐了下鼻子。
“可能这就是命吧!”
“我听说有人给你介绍了个?说条件挺好,那边子女不反对也。”
“条件是挺好的,但媒人说那边不接受小陌。爹,你闺女哪怕有一天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再迈一步的时候,找的那个人首先得对小陌好,不管我去哪都得带着小陌。”
李二妮搀起父亲的胳膊,回答的决绝。
陌言以及陌言的身体时常让李二妮静下心来思考,自己怎么能说出“离婚”这个可怕的字眼。血栓不是陌言自愿得的,不能下地干活也不是他心中所想。李二妮着实不忍,她怕对方承受不起这个残酷的打击,她怕影响儿子今后的生活,她怕的太多、想的太多。可贫穷并没因此而放过辛酸的她,更不曾饶过她那个不堪的家。
傍晚,村前的河面泛起黑光,阴森森。李二妮不明白:这个曾经在儿时给过她快乐的河流,怎么会变得这么令人畏惧而胆寒。她想一头栽进去,了却了这生命的,什么生活的困难、公婆的羞辱、心中的委屈,就都没有了。她俯头望着那河水,那黑冷的河中央,她只消往下一跳,便立即会沉入水底,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娘,你想什么呢?”
“嗯?”李二妮的幻想被儿子打破。“没。”
“娘,咱走快点吧,天快黑了。”小陌拉起母亲颤抖的胳膊,眼睛不敢朝小河的方向多看一眼。
“悠悠岁月 /欲说当年好困惑 /亦真亦幻难取舍 /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这样执着 /究竟为什么……”潮湿的歌声从李二妮的喉咙喊出,在高过梨树的空中崩裂开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心中的憋闷堵塞。
“娘,你没事吧?”小陌听着母亲唱的歌,感到丝丝压抑。
“娘是给你姥姥上坟上的,一会就好了。咱赶快走,还得给你爷爷拿两瓶利福平。”李二妮轻轻叹了口气,怜爱的看了儿子一眼。
“嗯,娘,你吃的止疼药也快没了。”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阿豹哥在屋子里玩的时候,不小心把药瓶碰到地上了,我捡起来的时候晃了晃,感觉不多就打开看了看,只剩下十几片了。”
“还剩十几片?”李二妮停下脚步,帮儿子系上脖颈下的扣子。
小陌挠了挠头,思忖下说道。“十二片吧。”
“十二加十二等于多少?”
“二十四。”小陌脱口而出。
“真厉害。”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小陌晃动着又圆又大的脑袋,短而黑的眉毛上挑,随即又把中午算给妗子的算数温习了一遍。“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八家八等于十六……二百五十六加二百五十六等于五百一十二,五百一十二加五百一十二等于一千零二十四。”小陌算的忘我,母亲听的投入。
李二妮承认,自己的儿子像所有男孩子那样调皮。他比别人家孩子懂事,招人稀罕的他并不完全是因为抖机灵。
或许是因为疲惫,当晚小陌睡得特别早。拾掇完家务的李二妮接了盆水,刚放到外屋的洗脸盆架上,陌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二妮儿,我有话要跟你说。”
“怎么了?”李二妮怔了下,看着面色凝重的陌言说道。
“你想过离婚这事儿吗?”陌言的身体和他的拐杖一样,靠在外屋裂纹的土坯墙上。
“我想离不早离了,你觉得呢?”
“离了吧,离了更好。我是个废人了,家里算上干旱田统共就这几亩,又没别的收入,咱家日子会越来越困难。”陌言苦笑道。
“你咋知道会越来越困难?我寻思等小陌上了学,看看自己能不能帮别人干点活。”李二妮掐了掐腰,咬住嘴唇。
“我是瘸子,不是傻子。咱家地里一年能产多少玩意儿,卖多少钱,我能估摸个大概齐。你这腰,还能干别的?”
“睡觉吧,别总是提这个了,行不。”
“今天张寡妇改嫁了,王哈雷给找的。王哈雷说,张寡妇还年轻,再过两年孩子要上学,娘俩的日子得过的有盼头。”陌言说完,拿起拐杖准备回里屋,转身的刹那涌出两滴泪花。“二妮儿,哪天你要是想走这一步,言语声,我不拦着。”
躺在土炕上的李二妮失眠了,腰疼得厉害。因为第二天地里没什么农活,她打算咬牙挺一宿。白天路过乡里医院的时候,她也准备给自己再拿上一瓶止痛药,但给陌升买完利福平,兜里已空空如也。
那晚,遮掩不住的贫穷就像一条阴冷滑腻的蛇,它吐着鲜红的信子,将李二妮紧紧的环绕,越来越紧,张开血盆大口,将毒液注射入她的体内。以至于之前幻想的以后种种可能摆脱贫穷的可能,都被它的毒性所影响。
贫穷让自己变得命贱,无辜的孩子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