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树坡

作者: 梦饲千八百鹤 | 来源:发表于2020-10-14 08:01 被阅读0次

    我们村到隔壁六队有一段不长不短的路,骑车三五分钟,走路十来分钟。路旁是茂密的森林,还有几小块错落的农田。我从小就听大人们把这里叫做“栗树坡”,在我们的方言里,“栗”和“梨”同音,所以我一直以为是“梨树坡”。后来发现并没有梨树,因为春天的时候,梨树开花一定会很显眼,也就顿悟之所以叫做“栗树坡”是因为这段路长着很多栗树而不是梨树。

    栗树坡长了很多栗树,也长满了我的童年。

    小时候,我和村里的两个小伙伴玩到无聊时,总想寻找一点新鲜的事情去做,所以我们思来想去,比较排除,想到了栗树坡。

    于是我们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上沿着路边走边逛,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可以玩的事物,就一边说着话,一边随手揪着路边的藤蔓野草,打打闹闹,你追我赶。有时候听到有一辆车靠近,就“惊恐”地喊:快躲起来!好像来了敌人一样惊慌失措。我们四散开去,就近躲在坎下,或者路边的茶叶田里,觉得十分刺激。

    小学有一段时间,很流行抓石子儿的游戏。每节课后,同学们都从课桌或者衣兜里掏出石头子儿三五成群地蹲在地上玩。好像是两颗石头开局,把石头松松地握在手心,“唰”地均匀地撒在地上,再挑选一颗往上扔,在扔上去的那颗落地前,要迅速地把地上的一颗“薅”在手里,同时准确地接住落下来的那一颗。石头子儿的数量逐渐递增,薅一颗子儿的时候不能碰着其他子儿,所以挑选哪颗石头往上扔是有讲究的。为了不碰着其他石头子儿,大家的手会轻巧地曲里拐弯,那一气呵成的,流畅而迅速的动作和石头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让我觉得很有趣。我有时候也会加入他们,可惜我的技术实在太差了,常常接不住子儿,要不就是接住了没能把地上的薅起来,或者薅起来的时候碰到了其他的子儿,虽然大家都很宽容,我也常常只是过把瘾,浅尝辄止。

    所以,有一天,我提议去栗树坡找石头子儿。我想找几颗可以供抓子儿用的,大小相近、形状圆润的没有棱角的石头子儿。我们又逛到栗树坡,一路上,我仔细地扫视着地面,找到一颗满意的便攥在手里,不一会儿就找到了一大捧,又一颗颗比较,精挑细选,留下最满意的。然后我们就用找来的石头子儿在屋檐底下玩抓子儿游戏。用自己找来的石头玩感到更深的满足和乐趣,石头碰石头厚实又清脆的声音也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有一天,我们又去逛栗树坡。在路边,我发现一棵不知名的树,树从两米高的坎下长上来,一条枝桠向马路横伸过来,枝桠上又长了两根又直又细的小树枝。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这种分长出来的枝丫往往特别直,不像其他树枝那样歪歪扭扭。我心里升腾出一个“这就是金箍棒”的奇特想法,认定那根树枝是有魔法的,于是十分想得到那根稍粗一些的树枝。于是我踮起脚,伸手去够,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上探,一边又害怕掉到坎下。要是放在现在,走过去伸手一把就折下来了,但是那时候的身高还不能够轻易地折下来,于是我一次次地往上跳,跳上去也只能摸到枝丫的底部。便又使劲跳高一点儿,跳上去摸到的一瞬间赶紧往我这边掰一掰、折一折,后来终于折弯了一点,使它更接近我,最后被我一把折下来了。成功拿到“金箍棒”的我十分满足,拿在手里左右开弓地舞了一会儿便扔了。

    还有一次,我记得是春天,我们又去栗树坡玩耍。路边有一片裸露的青色岩石,那种石头十分坚硬,是附近建房子的人用炸药炸开取石以后留下的。大青岩的石缝里沉淀着一些泥土,颜色和质地跟地上的泥土不一样。春天刚下过雨,泥土黝黑湿润又细腻,土里冒出一棵棵十分可爱的招人喜欢的嫩芽。我特别喜欢那些嫩芽,虽然我不知道它们长大以后是什么植物,也许是长满刺的怪树,但是嫩芽时期实在太美丽太可爱了,让我无法思考它们长大以后的事情。于是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从泥土里拔出来,带回家种在吃过果冻的塑料盒子里,放在阴暗潮湿的后厢房的窗台上,日日浇水。每天放学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看那些嫩芽。到底是春天,那些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今天比昨天大,明天比今天大。不几天,长度和重量就增加了好几倍,果冻盒子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于是东倒西歪在窗台上,我也终于可以认出一些嫩芽是什么树了。

    又有一次我们在这条路的路边玩,看到一位老人远远地走来,拄着一根拐杖,胳膊上挽着一个包袱。我的心中又升腾起一个可笑的念头:那个老人是个老巫婆。但是同时我又明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巫婆这样虚构的人物。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深受雷锋教育的影响,还是孩童天真的热情,抑或是真正的同情,我跟同伴们说:我们去帮那个老奶奶吧。伙伴们都有点不知所云,于是等老奶奶走近了,我身先士卒地走上去,双手欲接过老人胳膊上的包袱,并对那位老奶奶说:奶奶,我帮您拿包袱吧。那位老奶奶紧张地拢了拢包袱,说:“多谢你呀,不消的(不需要)!”

    春天,路边的森林中隐隐绰绰地开着一些野樱花,粉红雪白,像一团团朦胧的云雾。我站在坎边,底下是一片倾斜的长满树的悬崖。距离我最近的那一棵,也是遥不可及的。那时散步到栗树坡,口袋里装着几颗参加别人家婚宴时发的喜糖。有一次我站在坎边观察最近的一棵樱花树,觉得口袋里的一颗粉色的糖果和樱花的颜色特别像,心想,该不会是樱花做的糖吧,于是赶紧掏出来放进嘴里,顿时觉得充满了樱花清香的味道,似乎变得更好吃了。望着那棵樱花树,也许是花了眼,也许确实是形态相似,我仿佛看到悬崖上的樱花树下有一条石路,于是忍不住想象石路旁有一个石洞,洞里住着一户人家。

    这片森林是我们家的,悬崖底部是通往大街上的柏油马路,络绎不绝的车开过,从底下传来呼啸和鸣笛的声音。有时我坐的车从底下的马路经过,抬头遥望这片巨大的森林,想象不一会儿,我又会穿行在这片森林的顶端——我现在遥望的所在,觉得神奇而微妙。想着,要是站在上面的我可以看见下面的我经过该多么有趣呀。

    还有一些时候,我不想叫上伙伴,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去走一走。尤其是秋天,路边开满了蓝紫色的野雏菊,风中散落着微苦的香味。我常常缓缓地走着那条路去栗树坡,仅仅只是想去采一束雏菊,觉得这样的目的丰满而温暖,淡然又隆重。那时炎热褪去,天空蓝的像最远最明净的大海。森林更深的深处,甜美的八月炸沿着表皮上的纹路裂开,露出粉紫色的内里和洁白柔软的果肉,排列整齐的黑色种子在透明的果肉中隐隐若现。因为那么深,那么远,那么高,那么神秘,那里人迹罕至,无人问津,只有阳光,风和鸟儿可以抵达。那里有最滋润的泥土,能开出最白的百合,最红的映山红。那里有最古老的树,最清洁的风,可以听到万物最真实的低絮。这条路,虽然也在森林当中,但是森林却还有更深更远的深处。这条路,像一条平静的河流静静地流淌在山间,流向远处,连接寂静和繁华、远方和归宿,送人去往心之所向的远处,又带人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前年春节前夕,我还在学校,看到亲戚群里发了几张照片和几段视频:村民们正在热火朝天地铺路。看得出来大家都很高兴,我也是高兴的,为着那越来越追求的现代和便利的实现,相信着那“要致富,先修路”的经验。但是,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惆怅和遗憾——这条即将被水泥覆盖的路从此以后会永远消失吧?这条太公太婆、爷爷奶奶在世时踏过的,甚至更久远的时代就被路人稀稀疏疏走过的,留下过人狗车马足迹的路就要被坚硬地埋藏了吧。那些在路边循环生长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植物落下的种子再也无处扎根,只能被来往的车轮碾碎了吧。那些泥土,石头,还有花花草草全部都要被尘封在密不透风的水泥底下了吧。那些从来不曾被注意却依然欣欣向荣的生命也就会戛然而止吧。这么多年我不曾想起它,当我想起它的时候,却是它要消失的时候。它消失以后,又被我深深且永远地记得。

    又想,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儿啊!爸爸的摩托车再也不用左突右奔躲避凹陷和水坑。下雨和化雪后,步行的人也不用再担心干净的鞋子沾满厚重的泥巴。那些回来探亲的住在城里的儿女儿孙们,路过我们家和爸妈打招呼,也高兴地说,“这下好了,路修得这么好!”。好像因为可以直达家门没有泥花飞溅,也更愿意将精致的白色小轿车开进来了,因而大家的赞许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欣慰。

    其实我也是高兴的吧?因为我已经不会在这个地方永久地生活了,我也不会常常回来,我也就不会频繁地去走这条路了。春天,这条路上开满了白色的雏菊,花瓣和花蕊因为充满汁液而格外柔软厚实,和秋天纤薄的蓝色雏菊是不一样的,这件事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吧。哪块岩石底下有形态美丽的蕨类植物,哪块泥土有年年都开的野百合,那棵我折断枝桠的树的位置,那块缝里冒出嫩芽的石头……这些事物,可能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吧。所以我走以后,春天的雏菊和秋天的雏菊成千上万年地开在那里,也是毫无意义的吧。

    那么,就让那平直的水泥路取代那蜿蜒的石子路吧!其实我依旧记得坐在爸爸的摩托车后座上穿行在石子路上的颠簸感。也记得小学时,每天上学放学走在石子路上从脚底传来的磨砂感。我记得有个同行的伙伴曾在这条路上的某个转角被石头绊倒,又被这条路上的石头扎破脸,至今还留着浅浅的伤疤。我还记得看到哥哥从这条石子路上捡到了一个蜗牛化石,我也为了找到这样一个神奇的东西,一个人跑到路上寻找了好久,却一无所获。也许,还有我不记得的东西丢失在这条路上。我从这条路上走过了那么多回,我一定在不知不觉中丢过一些东西。可能是一枚硬币,也可能是一个发卡,也可能是我永远也想不起来的某样东西。这条路盛放着我的丢失和我的一部分,滚滚向前。

    我确实是高兴的,因为离开得越久,越远,就越希望故乡安好,不论是故乡的路,还是故乡的人。不论怎样改变,故乡永远是心头的白月光和梦中的避风港。好像在外面的世界再怎么被穷追猛打,不被通融,回到故乡却可以被温柔地接纳,名正言顺,依山傍水地活下去。

    虽然很久不曾目睹,栗树坡和栗树坡中间的路,春夏秋冬还是一如既往地美着。春天,满山的野樱花浓雾一样。夏天,森林浓密而厚重。秋天,野雏菊散发出微苦的清香。冬天,白雪深深地温柔覆盖。无论哪个季节,一个人,都可以沿着这条路走到很远的地方,又一个人走回来。

    还有那些发生在这条路上的童年小事,可能当事人都忘了,却被我这个旁观者记得。当我再次回去,踏上这条已经被水泥覆盖的路,我的童年在路面底下苏醒,复活,寻找我。在这个瞬息万变沧海桑田的宇宙中,仅仅只被某个人记住那么一瞬,也是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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