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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街》第五章3

《石头街》第五章3

作者: 威力 | 来源:发表于2018-04-30 15:08 被阅读3次
    《石头街》第五章3

    春节过后,闲着没事干的洪道德常来阿幸办公室,皮笑肉不笑地赖着不走。阿幸不愿搭理他,便借故离开,将他一人甩在那。时间长了,阿幸为洪道德的赖皮脸很伤脑筋,对自己茶杯里的水有些异味也没太在意。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国栋坐到了阿幸身边,朝坐在远处的陈阿娣努了努嘴:“那个娘们开始上串下跳地整事。妈的,小人又要得势,不好干了。”阿幸也觉得洪道德这样的都回来了,对厂里来说决不是好事。

    过了些日子,阿幸总觉得头上总像是戴着顶帽子。并时常感觉胸中沉闷。

    这晚,他越发难受,躺下就憋得上不来气,只好坐起靠在床头。下半夜,桂兰见他有些支撑不住,便叫了出租将他送去医院。

    好似死亡就要降临,诊床上渐渐昏迷中的阿幸起初还能隐隐约约的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之后便似与这个世界隔绝了。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推入茫茫的黑洞中,他感到难忍的窒息,欲挣扎着逃脱,无奈身子已不听使唤。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无形的力终于又将他推出另一端的洞外,窒息的感觉渐渐消失。那洞外依然一片是漆黑,阴森恐怖。

    忽然一亮,发觉已身处一望无际的云海中。他沿着一片蜿蜒的云坡爬行了很远,在转弯处,偶然见到夜大的老师,猛然间想起妻子的抱怨,于是靠上去问道:“老师,你那时候讲的‘按劳分配’怎么好长时间不提了?”

    老师推了推眼镜,从容地说:“按劳分配?那不是社会主义的公平分配原则吗?还提它作啥?”

    “那,现在……?”阿幸听那话中的意思是现在已经不是社会主义了。

    “啊?”老师显得有些慌乱,立时没了踪影。

    阿幸记起了,那老师是多年前得了肝癌去世的,毕竟是学问大,死后也是知道些世上的事。他思索着继续前行,看到很多人影,在一片平坦的云上忙活着,其中一短发女人身着蓝旗袍红毛衣。那不是江姐吗?对,跟电影里的一样,他急奔了过去,扯住她的旗袍叫:“江姐!”

    “你认识我?”

    “认识,好多人都认识你!大家都参观过你的事迹展览,见过你的照片和在渣滓洞里坐过的老虎凳呢。”

    “展览?那是一些人想借我们的牺牲为他们自己添彩。你们那里现在谁还敢给叫做共产党员的坐老虎凳?我们彼时只是可怜那些饥寒交迫的孩子和劳苦大众,痛恨那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年代,真切期盼着人民的民主权利,所以才能有那样顽强的意志和坚定的信念,舍得用流血牺牲去捍卫真理。记得给我动刑时,那位国民党特务徐鹏飞就曾断言,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公平,穷人们渴望公平实在是一种懒惰,你们寻求公平不过是虚伪的欺骗和诱惑。他奉劝我不要为共产党卖命了,说共产党只是利用我们这些有怜悯穷人之心的义士去夺取政权,假如共军一旦得逞,决不会真正将权力交与人民,还人民公平的,用不了多少年,共产党就必将同我们现在一样,甚至比我们更凶残更阴险地专制着这个国家和人民。我当时根本没有信他的鬼话。得,我要去那边了。”说完便即刻消失在了云雾中。

    阿幸迷惑了,诧异中继续前行,见人们都朝一个老者奔去,并说那老者就是孔子,他正在讲演。

    “政者,正也。”孔子重复着在《论语》中答复季康子问政时中答复季康子问政时的话,“子率以正,孰敢不正!”

    阿幸是在多年前的批林批孔运动开始时知道这老夫子的,那时的人都称他作“孔老二”,文化大革命后才又为他恢复了正名,并被国人以为民族文化的骄傲。

    “上正而下不正,或误国。”孔子又曰。

    阿幸正要往前挤,想仔细瞧瞧圣人的尊容,不料脚下一空,坠下云层,落在一片密密麻麻的骷髅上。

    “真乃神人也!现在的事他老人家也知道。”一个还原成官员模样的骷髅赞叹道,见阿幸用惊异的眼光望着他,便接着说:“我就是那下不正的,做了替罪羊才来了这儿。”原来这儿的人也能听到云层上的声音。

    官员同阿幸攀谈起来。“到了这儿就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了。你知道现在的官儿最怕啥?怕丢官儿呀。我们的官位都是上司封的,因此我们都很惧怕自己的上司,而根本不在乎什么百姓的疾苦。就说上级领导下来视察吧,能让他们看到怨声载道的一面吗?于是就得进行周密的布置,来的官儿越大,布置得也就越周密、越经得起推敲,所以级别越大的官就越难知道下面的真实情况。我在县里任职的时候,省里的领导轻车简从去边疆视察,晚上路过我管的地界时为了方便拐进了个村庄,可不仅没有在那儿找到厕所,还发现这村庄太肮脏,连脚都下不去。他从未料到自己的地盘上会有这样恶劣环境的村庄,于是大怒,继续赶路时令秘书给我们县的值班干部打了电话。我们慌了,连夜召开常委会,清早就率全体机关干部到那个村庄打扫卫生、改善环境,村庄的面貌在一昼之内焕然一新。可我知道,我们不是为这个村的村民来的,而是为了那个大官,为他来打扫卫生的,怕他回经这里时再次发怒。可他却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村庄太多了,我们就是什么都不做,也打扫不起呀!怨谁?还不是怨我们自己弄虚作假,说句实话,以前为了应付电视台的记者来拍片,我们安排刷房子,把上镜头的一面刷了,不上镜头的那面都没刷。”

    “怎能这样糊弄人!”阿幸脱口而出。

    “是啊。可你不知道,就是当个县处级的芝麻官儿,也会有那么多的人怕你、尊重你,没人敢说你有错儿,耳边尽是些好听的、顺耳的,没有半句逆耳之言,使你觉得你在这个世界是那么的重要,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所以,当官的能不千方百计的维持这个位置吗?古人说,‘官’字下面两个口,一个口撒谎,一个口圆谎,为了保官,我们这些人对上报喜不报忧,对下整天冠冕堂皇地说着自己都不肯相信的大道理,然后就是上下圆谎,哪有时间和精力顾得上老百姓的疾苦和正经的事呀。”

    听他这话,阿幸想起了方才见到的江姐,于是问:“你没见过云上的江姐吗?”

    “她?我是见不到了,可我敢说,现在有的党员的要是回到那个年代,不用等坐老虎凳、受电刑,就都得成了甫志高那样的叛徒!咳,当官不从政,弄虚作假、瞒上欺下,这样的人在下面当官,上面再英明也没用呀。说实在的,有些官坐在那掌权,真不如没有那位置,倒耽误事。咳,像我这样徇私枉法的是罪有应得,可我还是觉得冤枉,就算我是苍蝇,可满屋子都是呀,还有那么多大老虎呢,怎么就偏偏把我拍着,判了我死刑,倒霉!”

    “都这样了,还不服气。”阿幸心里想着,不再搭理他。

    孔子又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仁”,说他的“仁”包摄了孝、忠、恕、礼、智、勇、恭、宽、信、敏、赢,等等。

    什么乱七八糟的,阿幸听不懂,还想要上去寻江姐,可一只脚被下面伸出的枯手拽住了,他愤然道:“谁,这么讨厌!”

    “是我,洪道德他爸!你这几年夺了我儿子的饭碗,我饶不了你!我是没赶上好时候,走街串巷提着响铁剃了几十年的头,可我儿子赶上了,他现在已是百万富翁了,要不是你挡了他的路,他的钱何止这个数。你给公家省钱图啥?谁感谢你?现在的社会不需要你这样的,所以我儿子要整你,把你整到这来,好让你腾出位置!”

    阿幸不愿意听他的胡言,想挣脱,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这时,云上突然伸下一双长长的手臂,拉住他,瞬时将他拽上云层。那是江姐的手,但江姐再没与他说话,而是仰天叫到:“让他回去吧!”

    之后,一个浑厚的声音重复着:“回去吧,忘掉这里的一切!”

    阿幸感到江姐奋力将自己又推进那黑洞中。他再次感觉到极度的窒息,便挣扎着向黑洞另一端的光亮处奋力奔去。

    隐约听到有人在反复呼叫着自己,声音断断续续由模糊到清晰。阿幸冲着灯光勉强睁开眼睛,朦胧中见到忙乱中的护士和亲人。他脑中只记得急诊室里扑到在诊察床上那恐怖的一刻,之后便是一片空白。

    活下去的意愿促使他下意识拼命地倒着气,渐渐的,仿佛生命又回来了。

    随后,接连的抽血化验和静点始终都没有停,阿幸看出桂兰眼神里有些异样,觉得情况不妙。几天后,当他终于知道自己患上了尿毒症,并且不可能治愈时,顿时惊呆了。

    尿毒症病人要维持生命,只有靠透析或肾移植,费用极高。医生对阿幸说,好在你有单位,能给报销,就透析等待肾源作肾移植吧。

    透析台上,那难以忍受的穿刺巨痛折磨着阿幸,当看到自己鲜红的血液流入透析机的管道,意识到以后只能以这个机器为伴时,他已万念俱灰。

    从未想到过死亡的阿幸终于在突降的病魔面前胆怯了,那接近死亡的痛苦及恐惧、永离人间和亲人的时刻正步步逼近,他只能无奈的忍受和等待着,同时也幻想和期待着奇迹能在自己身上出现。

    已是深夜,走廊和病房里静悄悄的。阿幸被病魔折磨着,难以入眠,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醒来后便还会回到从前的日子。

    他半卧在床头,听见轻轻的敲门声,以为是护士来查房。可进来的人没穿白服,那熟悉的身影和气息令他心里一动。黑暗中,当听到她的呼唤,当她的手伸向他、颤抖地拉住他的手臂时,他惊喜地感觉到那就是她,柳青。

    他忘记了痛苦和病魔,霎时间又拥有了完整的生命。这个时刻他曾千百次的期盼过,尽管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临到此时,却呆住了。 

    “你的事我都知道。可好好的你怎么会得这病呢!”柳青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当年柳青被迫迁去了京城,她那被摧残的心始终在哭泣着。两年后,算计着阿幸该解除劳教时,她急切地赶回了家,想偷偷的与他见上一面。父亲似乎洞察到她这次回来的用意,警告说:“你要信守诺言,不要再给自己和他本人找麻烦了!”她明白这话的含义,不得不放弃了这念头。

    在回京的列车上,柳青恰巧遇见了去京城出差的于雪红。提起阿幸,于雪红欲言又止,当得知柳青父亲的态度没有改变时,遗憾地劝她父亲也奈她不可。

    父亲退休后的第一个春节,柳青照往年早回家了几天。父亲的变化很大,对女儿不再像以前那样严厉,话语间也添加了几分慈祥。他仿佛才从梦中醒来,从年轻时到现在好似才清醒过来,自己终身游离于政治和权势中,虽然有过不可一世,可实质上还是被用作政治工具。年轻时靠牺牲亲情换取的一心为公而发迹,实则是极度的自私,可那个年代向上爬总是要付出自身的代价。这些年,看看身边新一代的同僚们,哪个不是靠着关系坐上直升飞机上来的?这世道越发展,搞政治的就越没有多少好东西了,起码在道德上越来越堕落了。前些年,当局还打着毛泽东的旗号反毛,现在,江山坐稳了,连旗号也不打了,并且越是毛泽东倡导过的,当局就越反其道而行之,谁反的越起劲,往上爬的就越快,造就了一代暴发户和政治流氓。而自己呢,也曾为了保住官位与之同流合污、推波助澜过,此时,他方感觉自己应该很羞愧,对革命先烈、对毛主席,尤其是对前妻和女儿,都有很多难言的愧疚。

    回京后,柳青念起父亲迟来的慈祥,猛然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父亲知错反悔了?短暂的兴奋过后,她又忧虑起来。尽管阿幸现在还没有结婚,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有没有忘了自己,他现在身边有没有别的女人?她决定写信托于雪红打探一下这方面的情况。

    信寄出后的几天里,她冷静的等待着。在希望与破灭同时存在的当口,她反而显得比平常更平静。回信很快就到了,结果同她的直觉差不多:他有了对象,并且马上要结婚。于雪红写道:“如果知道你还在等,他肯定不会犹豫的。请速速回信,不然就来不及了。”

    于雪红的判断柳青确信无疑,可此时她却突然变得脆弱起来,她怕万一。万一他变了心,那不但会使自己伤心,还玷污了以前那美好的情感,她不想失去那些回忆。还有,万一父亲没有改变态度,那就会给他本来已经平静的生活带来麻烦,会再一次对不起他。再就是那女人,马上要结婚了,拆散了他们,她会怎样?

    想着想着,她毅然拿起笔来,违心但执着地写着回信:“这事就到此为止吧,只要他能幸福,我就是幸福的,只要能知道他的消息,就等于我还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在流着泪,尽管还深深的爱着他,尽管她知道只有他才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幸福,但是她深信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并且只能这样做了。

    阿幸婚后不久,柳青的父亲经诊断患了癌症,为了不使将要逝去父亲遗憾,柳青同那个还在恋着她的硕士生在父亲弥留之际结了婚,她这样做不单纯为了父亲,也是在众人的好心劝说下为了完成人生必经的一道程序。

    男女间的欢愉柳青当然品尝过,那曾经的蜜月般的时光虽暂短,但对她是刻骨铭心的。同丈夫她怎么也得不到那种感觉,后来她紧闭双眼尝试着把丈夫幻想成阿幸,并且不由自主地呼唤着他,仿佛那一瞬间她又回到了石头街旁的那间小屋、那张小木板床、那个久远的年代,又找回了那难以忘怀的激情和感觉。丈夫后来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但对她的爱使他并未恼怒和责怪。可谁知道这硕士生那么短命,结婚还不到一个月,他就在一次出差途中遇车祸离她而去。柳青虽为他流了泪,但并没有一丝的悲伤,她继续平静的过着她早已习惯了的一个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在经过了他以后,反而显得比以前轻松自然了许多。

    父亲去世后,柳青与家的关系自然断了,但那里还有阿幸,那是她对故土那方的唯一思念,并且这种思念始终在与她同于雪红的来往信笺中贯穿着。

    阿幸住院后,于雪红没少往医院跑,一是作为同事,再有就是受柳青的委托照看他。医生说,阿幸治愈的希望非常渺茫,并且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于雪红不得不如实告之柳青。

    望着阿幸蜡黄憔悴的面容,柳青心如刀割。这决不是她日夜梦想中的爱人,但又确实是他,被病魔折磨着的他已显得不像是和她同年龄的人了。从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过再离开他。她用温暖的手揉搓着他苍凉肿胀的双脚,他闭上眼睛,这些天来第一次甜蜜的睡了过去。他做着梦,梦见了从前的那个小屋,清晰的看到了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于雪红下午到了医院,柳青把于雪红拉到走廊,商量治病的事。

    于雪红说:“从他有病后,我就开始注意这方面的事。前些日子在电视上看到河北一家中医院的广告,说能治这病。”她把记着电话和地址的纸递给柳青。“他不想让爱人扔下孩子陪他去。这要是在十几年前,单位就能派人,可现在没了这规矩不说,到外地看病还不能报销,难那。”

    “不就是人和钱吗,我带他去。就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应该去试试呀。”

    “可你的工作怎么办?”

    “没关系,那里离京城乘火车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我可以来回跑”

    于雪红意味深长地说:“当初要不是你爸反对,你们能生活在一起该多好呀。”

    柳青又心酸起来。她恨父亲那时是当官的,不然两人是绝对不会分开的。一切都过去了,恨有何用。“可他怎么会突然得上这个病呢?”柳青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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