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恶

作者: 9f9a9053e34e | 来源:发表于2020-04-20 11:10 被阅读0次

    冥府里来来往往的鬼那么多,她似乎等了别人的一世又一世,等得忘了时日,孟婆再不来劝,他还是没有来。

    一开始水晴每日都会拽着无常问,有没有遇到一个叫孟山祁的鬼,一日一日问多了,问到黑白无常见她绕道走,问到冥府里的每一个鬼都晓得忘川河边,奈河桥下有个女鬼叫赵水晴,晓得她在等一个人。

    后来她只是睁大眼睛在一众或茫然或愤怒或悲伤的影子里呆呆地看,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像一个望夫石。几十年过去,要等的人还是没有来。凡世灵魂入了冥府,泥胎肉身毁在尘间,大抵将一身沧桑悔恨都散得七零八落,长长的队伍安静有序。

    冥府里有点经验的鬼都知道,百年已过,该来的若没来,不是成了孤魂野鬼不知所终,就是生了极重的罪孽,打进十八层地狱。

    水晴死了一百年,也是有经验的鬼了,却没有这个觉悟,她相信孟山祁这样的人定不会下地狱,若下地府,定是一眼能瞧见的,正如当年她在牡丹国宴上,一眼瞧见了他,多么容易。

    事实上,孟山祁最大的罪孽,便是负了她,其他俱是功德。十八层地狱是万万容不下他的,只是地府里的鬼到底缺了些眼界,不明白除了地府,魂魄还有诸多归宿,又或者修成长生。不巧,孟山祁不仅有才干,还很有慧根,老天对于聪明人总是格外照顾。

    水晴不知道这件事并不稀奇,因她实在不够聪明,每日里只知道刻石头,从来不会走捷径。生前是这样,死了还是这样,一根筋的人无非两种结果,招人厌烦或者感化人心,很显然,水晴是前者。冥界有一颗很大的石头名曰三生石,古往今来各界神仙妖魔在上面刻下名字。但是水晴不能,她只是一个毫无背景不愿投胎的鬼,连靠近都不得遑论刻字。她在冥府待了一百年了,新来的鬼差不少,见了她都觉得甚有资历,主动请缨为她留意那人,所以她便有了时间,开始在忘川边的石头上刻他的名字,她早已刻骨铭心的一笔一笔。

    等待的时间实在太漫长,尤其是在终日阴惨惨的冥府里。所幸执着的鬼不止她一个,忘川河边的石头被刻满了名字,慢慢地,那些刻字的鬼不见踪影了,她的时日已经不多。

    鬼存在不过200年。

    水晴望着一望无际的河面,河面上蓝莹莹的,对面星星点点,曼殊沙华开满彼岸,一千年一开花,一千年叶落,花开叶落,叶生花落,花叶生生相错,永不相逢。何其有幸,水晴扯了扯嘴角,她看到的是花开的一千年,她虽过不去,想来定是红花似火。

    可是她想要花叶相逢。

    水晴虽有美好的愿望,但有些事情非人力所不能及,她成了鬼,那更是痴鬼说梦。她生前便明白这个道理,然而人在一条路上走了太久,为此失去得太多,就容易越执着,像洪水中被吞没的人拽住最后一块木板,沉沉浮浮死不放手。

    可是200年了,她再不甘心也得甘心。

    这一日冥府万千华彩,冥王娶亲。水晴听白无常说,冥王夫人是九天仙子,两人青梅竹马。为这两界千百年一遭的喜事,天君亲至,大宴群鬼,冥府上下休沐一日。

    水晴没有见过冥王,不过能让素来不苟言笑的黑无常无比尊崇,应当是极有风华的人。白无常跟她说起大婚的盛况,“天宫的司礼官刚说完礼成,夫人就穿着凤冠霞帔从天上出现,慢慢飞到冥王身边,两人站在一起,那叫一个郎才女貌!空中还有凤凰清啼,半边天都被染红了,那场面,啧啧啧,咱们冥府还是头一遭这么华丽,简直像天宫一样!”他五官俊秀,讲的眉飞色舞,水晴被他感染,笑着听的入神,望向华光盛开那方殿宇。

    “还有还有,我以前听说冥王长得好看,不见不知道,一见吓一跳,我当时脑袋里只有一句话,叫…叫什么来着…凡间有句话说什么什么世间没有第二个人…”他抓耳挠腮,拍了拍黑无常,对方一点不理睬他。

    水晴笑着提醒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对对对!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他还在说着,水晴怔怔的,又想起那个人。

    “水晴,水晴你知道吗”白无常突然神神秘秘地凑近,“不过听说冥王以前可不喜欢这位青梅竹马的夫人了,后来不知怎地,突然改了性子。真是奇怪。”

    水晴失笑,果然八卦不仅是人之常情,连鬼都不能幸免。

    “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些什么。”孟婆粗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白无常唬了一跳,差点栽在水晴身上,一侧的黑无常拎着他的衣领摘到一边,睨他一眼,“你倒什么话都敢往外说。走吧。”说罢朝水晴孟婆点点头,速速走了。

    孟婆吃了酒,带着饮酒后的醇香,睡倒在水晴身边,今日夜明珠亮彻整个冥府,淡淡的光晕在忘川上折射出生动色彩,像人世彩虹,蓝莹莹的河水变得生动活泼起来,忘川上方云雾缭绕,掩不住满空的七色彩灯。

    “冥王为了夫人真是煞费苦心。”水晴仰望着微微摇动的灯笼,嗓音有些沙哑。

    “难得一场喜事,为何不去赴宴?”孟婆知她心事,并不接水晴的话头,在一个失意人的跟前该懂得避讳得意人的功德圆满。

    “无妨,我无意于这些热闹。”水晴淡淡的微笑,目光平静。这些年她的耐性好了许多,看不到当年倔强任性小郡主的半点影子,真是可喜的进步。200年了啊,也该有点长进了,她又笑道,“我本就是一个过客。”

    “水晴。”孟婆不甚赞同地坐起来,低头看她,皱眉道:“究竟还要等到何时?难道你不知道,再不投胎就会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了吗?”

    “强扭的瓜不甜!为了一个男人,值得吗?”

    强扭的瓜不甜,生前别人劝过最多的一句话,冥府里被孟婆猛地说出口,水晴有一瞬间的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内心涌出巨大的伤感。

    远处是冥王殿的纷繁嘈杂,忘川水寂静地流动。

    值得吗?水晴不敢眨眼,眼睛酸涩到刺痛。她不可以哭,水晴慌慌张张的抬头,自从阿爹阿娘去了的消息传来以后,她下定决心绝不再哭。后来果真没有掉过泪,这条路是自己选的,她没有资格。

    忘川河光映在孟婆浑浊的眼睛里,尽是沧桑的脸庞布满皱纹已看不清原先的模样,她叹口气,终不再劝。人世种种于她而言,已成了画本子里的一颦一笑,水晴却令她想起当年的孟菀,那些始料未及的回忆从本以为冷硬如这忘川青石一般的心一一涌现。

    一声礼乐,她蓦然惊醒,自嘲笑笑,孟菀已死,她只是孟婆。

    “罢了罢了,便让你死了这条心。”孟婆再次深深叹气,就当是成全了当年的自己,望着空中飞散的烟火华光,她的声音在轰鸣的礼炮声中微弱又无力,“前些日子我为你打探得那人修习法术,得以长生,如今在人世间已经是主祭。”

    水晴浑身一颤,愣愣地望着孟婆,喃喃道:“原是如此,怪不得,怪不得,我等不到他...”声音被彻底淹没在重重礼炮轰鸣中,喉头一哽,她转头去看满空华彩,拼命握住拳头,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头翻涌的无尽酸涩。

    孟婆握住她泛白的手指,低声道:“听说夫人的性子极好,明日我便豁出一张老脸为你求还阳,叫你亲去人间见他一面。但是...”

    “答应我,你必要回来投胎,忘记一切前尘往事,好好入你的轮回。”

    “从他踏上祭殿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再无可能。”

    礼乐声骤停,烟花散尽,空中开始洒落花雨,水晴怔怔的看着孟婆的眼睛,那里映出她灰白的脸庞,人间二十一岁的模样,张了张口,半天才吐出一句,“谢谢。”

    谢谢...

    谢谢...

    空白闯入脑海,如坠忘川,水晴不停重复着这两个字节,眼眶红的吓人。

    孟婆为她求回了一年的还阳阳寿,水晴去冥王殿门口谢恩,坚持跪了一夜,直到黑白无常带她还阳。

    一年足矣,她很感激。

    白无常一路上难得一句话没有,只是落在孟府院落的时候拽着水晴的衣袖不肯走,她忍着极大的不适感,细细地劝却劝不动。黑无常一如既往面无表情,深深地看她一眼,怜悯道:“好自为之。”她微笑点头,道谢。他便处变不惊地拖着哭天抢地的白鬼走了。

    算到今日,她在冥府待了199年,早已习惯了鬼哭狼嚎的冥川,乾坤朗朗,她站在夕阳的余晖中,一阵阵的眩晕恶心,水晴捂着胸口干呕,突然惊异于手心的震动,弯着腰在原地愣了很久。

    她已经是人身,久违的体温和沉甸甸落到实处的感觉,令她无比怀念又安心。

    下过一场雨的夏日傍晚,空气中有丝丝潮湿和泥土的味道,空中飞舞着许许多多的飞虫,天边团团簇簇的晚霞像一抹胭脂,犹如少女鬓边的海棠。她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感受着。

    “什么人敢闯祭司府?!”

    一声呵斥石破天惊,水晴霍然睁眼,僵直的扭头,不知所措。

    院落尽头,走廊拐角,站了一个人,纵是早有准备,她还是没有出息地心脏刺痛,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几欲晕厥。

    一身红袍,像是祭司的形制,他生得极好,如今更是神态从容,一派出尘。水晴少年时被他的气度所惑,一击即中再也走不出来,此刻却难以将眼前人与记忆中冷漠的少年重合。

    孟山祁挥退随从,定定盯着她,像是确认些什么,黑眸沉沉,一步一步靠近,红袍翻出褶皱,金丝线绣着明丽的花纹,银色发冠越发衬得他面色如玉。水晴呼吸逐渐停滞,她想的没错,这样出色的人,若下了地府,定是能一眼瞧见的。他走到她跟前,蓦然伸出手,绵软的手帕甫一触及唇瓣,水晴一瑟缩,本能避开,嘴边一丝暖意消弭。孟山祁捏着手帕的手指骨节泛白,悬在半空。

    手指抚上唇瓣,她方才发现竟已不知不觉流泪,原来还是软弱。

    孟山祁收回手,生出一股恼意,瞪着她。

    他嘴唇紧抿,眼神冷硬,水晴何等了解,他脾气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坏,从前仗着一腔孤勇,愣是不知进退,没皮没脸的缠着他,想让他笑,美其名曰排忧解难,殊不知孟山祁最大的烦恼是她赵水晴。现如今过了快200年,若还如此,就是不知所谓。

    她规规矩矩站在原地道歉,孟山祁看到她柔软的发垂下肩膀,原先那股恼意被新的覆盖,冷冷道:“两百年未见,你第一句话就是要跟我说对不起,嗯?赵水晴。”

    水晴大惊,飞快的抬头看他,晚霞余晖铺满青丝,孟山祁心里涌出无限怜意,叹了一口气,上前把她拥入怀中,低头埋进她的颈窝,“你回来了。”长长的尾音。水晴念了他八年,换来一句承蒙厚爱,何时被他如此小心翼翼的珍惜,刺痛麻意从四肢传来,头顶是他浅浅的呼吸声,心跳与心跳的碰撞真实得惊人。

    水晴想挣扎却不敢,她竟想仗着这一瞬间他的珍惜做出任性的举动来报复,这样的念头飞快而过,霎时被摒弃,没出息的人连赌气都不敢。

    她是在做梦。水晴闭起眼睛,压下所有的疑问。

    尘世的时间过得很快,水晴在冥府里苦熬的日子轻易被消耗,离一年之期还有一个月。孟山祁与她时刻不离,终日里不管俗务,只与她在一处。她觉得,这是她200多年以来最虚幻的日子。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色若春晓,屋子里燃着香,这一切美好得太不真实,令她惊惶。一年来,他们如同从来没有过嫌隙的夫妻,她不敢问他200年的种种,不敢说她在冥府的一切。他亦不与她说起从前的事,往日种种,譬如烟霞。二人达成奇异的默契。

    孟山祁从背后将她抱起,低声问:“想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是如何回来的?”水晴咬牙,终是问出口。有些问题,尽管再不愿面对终究还是要面对,就像闪电劈开阴郁浓云之前的沉闷,始终要撕碎之后才能得见光芒。

    话一出口,身后的人一僵,随即笑道:“我是主祭司,自然什么都知道。” 水晴呼吸一窒,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曾找过她。

    心里的话便脱口而出,“我已经死了,我是…”

    “你什么都不必告诉我。”他霍然起身,冷声道。

    “子均,”她转身,仰视他,“我们好好在一起,好不好?”

    他沉默。

    良久,水晴笑笑,转回身去,“无妨。”孟山祁伸手,指尖快要触碰她发端的时候,猛然停住,“对不起。”

    他走了,水晴没有回头。人太贪心,得到一点就想得到更多,罢了,从前一切都让它随风去吧,她自欺欺人,假装一月之期不存在,眼前人与她长相厮守。

    她小心翼翼维护着的泡沫般的美好终于被狠狠的撕碎,露出被掩盖的汹涌现实,像是忘川河上千百恶鬼的獠牙。

    一切的终结源自一个女子。

    昏暗的房间里,一名女子身姿窈窕,立在殿中,华丽的殿宇因空旷显得无比寂寥,座上男子一身白袍,在剪座旁的红烛灯芯,随着他的动作,火光一跳一跳的,影子时长时短。

    女子忐忑地等待,却不敢开口。素闻本朝祭司神秘诡异,权势通天,可现下看,却是一位容色极佳的公子,透着久居上位的无匹尊贵。

    她悄悄动了动,那人突然开口,女子把头埋得更低。

    “我为你取一名,就唤...青儿如何?”孟山祁漫不经心把玩手中的物件,淡淡道。

    青儿?她听闻祭司身边有一女子名唤水晴,青晴同音,她不免胆子大些,“青儿有些俗,不若水青如何?她小心翼翼试探。

    “你不配。”孟山祁顿住,冷冷出声。

    “是是是...青儿明白。”她立时欠身跪下,声如蚊呐。

    他缓和了脸色,笑吟吟道,起吧,青儿。

    青儿战战兢兢站起,额前冷汗落入衣襟,因喜怒无常的他。

    自那以后,孟山祁带她四处游玩,所过之处几近铺张。于是人人都知道孟山祁府里又多了一个女子,容颜倾城,深得孟主祭的心,令一度情深似海的他都舍弃旧爱,另拥新欢。

    多年不近女色的祭司连着传出与两女子的深情缱绻,一时间,令京中多少女子悔青了肠子,又令多少女子大胆靠近。每每出行,飘来的帕子和情意铺满了车道,孟山祁坐在马车里,厚重帷幔不曾掀起,径直碾过缤纷布料。

    城南珍宝阁,青儿兴致勃勃拉着他的袖子说个不停,“山祁你看,那个坠子好美,我要你买给我,还有这只钗我也要!”

    一如往常,孟山祁一言不发,没关系,她知道她该如何开口,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水晴跟在稍后几步,不远不近,恰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她静静看着他们,青儿示威般瞥了她一眼,而后挽住孟山祁,撒娇让他笑,如同最任性的小姑娘。

    他微笑着抚她的脸,笑的宠溺。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水晴。

    从前他面对她时,从未有过笑意,她也曾这般撒娇,皱着脸问他:“子均,你为什么总是绷着一张脸呢?你生的好看,需得多笑笑。”说着便要去扳他的脸。

    而他只是厌恶地拂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离去。

    所以她以为孟山祁是不喜欢女子撒娇的,所以她再不敢对他撒娇,生怕惹他不快。可原来,他不喜欢的,只是她。

    水晴突然无比委屈,愤怒充斥全身,她硬邦邦站着,死死咬着牙关。

    孟山祁忽有所感般,回身望向她,面无表情,久违的神色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水晴一下子泄气,这一年的时光,终究只是一场梦,她走向他,脸色哀戚,周遭的人都被她惊住,不自觉让开一条路。

    水晴捏着拳头,心头传来的阵阵酸涩几欲令她支撑不住。

    她终于来到他的身前,孟山祁静静望着她,漆黑的眸色看不清喜怒,水晴发现,她竟是从未看清过眼前这个人,她想问问他。

    “为何这样对我?”

    孟山祁捏着发钗,一言不发。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本是全场的焦点。水晴手心的指甲深深刺进肉里,钻心的痛楚减轻剧烈的悲愤,她微笑,道:“我记得,从前我对你这样笑的时候,你总是皱着眉头,说我不曾有过一瞬的女子矜持,可你不知道,孟山祁,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勇气,笑给你看,又用了多少笑意,把眼泪藏回去,不叫你看见我软弱的样子,我看话本多了,便以为你这样的男子,定是喜欢坚定淡然的女子。

    我花了八年时间去赔当初的一眼,你是后悔了?愧疚了?一年时光换我200年,可你发现还是不可能。”

    京中的珍宝阁门庭若市,车马横行,此刻却一片寂静。绝望像一把利刃刺向水晴,众目睽睽之下,她却平静地陈述着,说服自己一般重复,“你发现还是不可能。”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200年的时光消磨蹉跎,只为了一个未知的结果,值得吗?笑着笑着却掉下泪来,笑到痛哭流涕。

    莫大的悲愤淹没了她,“可怎么办呢,如今我满盘皆输,你还要我怎样?你为何不一开始就让我绝望?”

    你还要我怎样,这实在是最无奈最痛彻心扉的问题,水晴想,这是她自欺欺人的代价,一厢情愿的结局,那么多人告诉过她,可是她不听,只好咎由自取。

    水晴没有等到这个问题的回答,因她问完以后便晕过去了,她的阳寿只剩十五日了,简单来说,十五日以后她就要魂飞魄散。

    这天之后,水晴再未见过孟山祁,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瘦下去,可她不在意,她本就是鬼,早已死过一次。

    她没有想到,青儿会来找她。窗外雨疏风骤,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青儿径直来到她床头,屋内随侍的女使想要阻拦,她一巴掌扇过去,女使捂着半张脸,还是坚持挡在她身前。

    许是愧疚,孟山祁除了不来看她以外,其他一应与之前并无二致,连使女都是百里挑一,水晴忍住胸口不适,挣扎着爬起来,发出阵阵咳嗽,女使连忙赶来为她顺气。

    水晴笑着命她下去,青儿在一旁旁若无人地打量她的屋子,道:“你这屋子与我的差不多。”

    她突然冲过来打量她,水晴惊住,遂笑道:“青儿姑娘到此恐怕是要失望了,我于孟山祁而言,并不值什么。”

    “你知道我的来意?”青儿挑眉。

    “青儿姑娘如果要问我,我只有这一句话,姑娘若无事,便请回吧。”水晴习惯微笑,笑意未达眼底,毕竟做了十七年郡主,除他以外的人,水晴知道如何令人望而生畏,冷傲孤绝,素来是京中人对她的评价。

    她与孟山祁说到底,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一厢情愿,与青儿无关,也无需与她纠缠。

    谁知这句话竟惹怒了青儿,她笑得极为灿烂,“你难道没发现,我与你长得很是相像吗?”

    水晴一顿,继而道:“不重要了。”

    青儿的笑容僵在脸上,尖声道:“不过是个害死父母的扫把星,多少年前的事了,生前没能得到他,变成鬼还要回来缠着他做什么?你何德何能?”

    水晴瞬间白了脸,被刻意忘记的记忆在脑海叫嚣,胸腔跳动的心似乎被人狠狠揪紧。

    “水晴?啊水?晴儿?我的儿。”谁能想到在外威严如许的雍王回家以后是这等慈爱的模样,母亲体弱,先头小产以后只得了一个女儿,如珍如宝,取名水晴,意为水停为晴,雨过天青。

    水晴很喜欢这个名字,山水相依,孟山祁和赵水晴,多么般配。

    青儿尖利的声音像一把刀,稳稳地割在她最痛苦的地方,她大口大口吸气,冷汗直流。直到父母死后,她才蓦然发觉他们忧虑的眼神和许多次的欲言又止。

    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水晴捂住眼睛,泪如雨下,父母是她的软肋,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往事被毫不留情连根拔起,像战场上随处可见的溃烂伤疤。

    那一年,她十三岁,还是当朝雍王的独女,在皇后的牡丹国宴上,遇见了十五岁的他。奇怪的很,那么多人,她却只看见了他。

    可是她早已与当朝太傅之子有婚约,太傅三朝元老,门生满朝,水晴执意退婚,在家中大吵大闹。绝食三天三夜,终于换得一纸诏书,婚约解除,为安抚太傅,她被削去郡主头衔。她毫不在乎,拿着那张诏书,带着满腔欢喜去找孟山祁,想要告诉他,她要嫁给他。

    他只是惊异地看她一眼,匆匆离去。

    后来才知道,这样的结果,是阿爹用兵符和一个永不登帝位的承诺,从太子皇后那里求得。太子上位的第一件事,是削了父王的爵位,又命她留在宫中,太子皇后专门为她一家设的局,旁人一看便知,她浑然没有发觉,没心没肺的在宫中继续金尊玉贵,念着孟山祁。

    直到爹娘噩耗传来,死于一场大火,在四月阴雨连绵的华南。

    大概是她纠缠孟山祁太久,在众人眼里,赵水晴没脸没皮,殊不知她是个最有尊严的了。

    她终于聪明了一回。

    锋利的匕首染了厚厚的血迹,隐去幽幽冷光,彼时已经顺利登基的太子没有料想,会死在一个软弱的女子手里。

    源源不断的兵士涌入,水晴满手鲜血站在殿中,一身白衣沾上厚重的血迹,形同鬼魅。阿爹阿娘应会怪她,真遗憾不能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好好活下去,可她不后悔。

    爱恨情仇,世间事不过如此,水晴有她的仇要报,青儿也有她的恨要救赎。而这救赎的办法,便是用桃木刺进水晴的身体。

    可看到跄踉奔来的孟山祁时,青儿才发现,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已经坠入深渊,救赎无门。

    孟山祁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目光呆滞。

    “她失了一魂,是绝计不可能重新投胎的了,孟山祁,你还不知道吧,祭司的元神有起死回生之法。若想救她,就从自己的元神里取一魂给她吧!”青儿被缚着跪在殿下,眼里淬着狠毒的光,头上朱钗晃动的厉害。看了他的札记,她才知道,一切都是为了赵水晴。

    孟山祁半跪在地上,手缓缓抚上水晴的脸,掌心的温度没有消散,他转头,凌厉的光迸出。青儿知道,他已怒极,此刻酣畅淋漓的皆是快意,“孟山祁,你待我这样好,我什么都不计较,只想问一句,你心里可曾一日有过我?”

    那日春光潋滟,莲荷千里,阳光的味道充斥鼻腔,水晴一袭红裙,浓烈的几乎迷了他的眼,她问他,你可曾喜欢过我,哪怕一日?孟山祁记得,她问这句话时小兽般清澈又倔强的眼神,额前的碎发被暖风吹动,明明是明媚春光,她只执着一个答案,一个注定令她绝望的答案。

    那时,他是如何回答水晴的?

    承蒙错爱,但除了困扰以外,再无其他。

    他记得她眼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水汽在眼中弥漫,那一刻他竟有一丝后悔和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惶恐,只一瞬他便安然,因为他孟山祁不可能会喜欢上这样一无是处的女子。

    “你又在想赵水晴?呵呵呵哈哈哈哈...”寂静空旷的大殿上,女子笑不可抑,尽是嘲讽,“她在的时候,花了这么多功夫想讨你的欢心,卑微到尘埃里,却只得你百般厌恶。后来她死了,你又疯了一样的四处寻她的转世。”

    “真自私。”她勾唇,“真不值得。”不知是笑谁。

    “你方才说,我把元神里的一魂给她,她就能重新投胎。”孟山祁垂眸,神色不明。

    “是又如何?你舍得…”话音未落,她已睁大眼睛,形容狰狞。

    孟山祁从未亲手杀人,青儿断气的那一刻,他突然害怕,添了杀孽,他的元神还能不能救她?

    孟婆来的时候,孟山祁已带着水晴残存的灵魂在凡间冥府界限处等了三天三夜。

    他恳求孟婆取元神魂魄。孟婆很愤怒,盯着他冷笑道:“你违背了咱们之间的约定,凭什么让我帮你?”生魂不进冥府,她偶然得知孟山祁竟修成长生,眼见水晴这傻丫头念念不忘,破天荒地管了一回闲事,全了她跟这丫头的两百年情谊。

    “别忘了,当初是你亲口说如果水晴仍不愿投胎,我助她还阳,你让她死心。可结果呢,让她生了希望以后,连魂都没了一缕,孟山祁,我没见过你这样的混蛋!”孟婆激动起来,连声冷笑“现在你又叫我救她。呵呵…你何来的立场?”

    孟山祁微笑,一身白衣,落寞的像秋天碧蓝的湖水,“我以为我能做到的,可是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竟舍不得,我做不到。青儿说我自私,诚然是最好的评价,哪怕一年,我也想要和她在一起。”他像是在回忆,声音缥缈,“也许是上天惩罚我不知珍惜,便叫我终日在幸福与惶恐中度日,我的侥幸却彻底毁了她。”

    “孟婆,我知道你心疼她,这一回,孟山祁求你。”他退后一步,嘴角带着微笑,跪倒在地。“当年是我负了她,用我元神中的一魂弥补,再好不过了。”水晴在世时,他冷言冷语,有人说她弑君,死于乱箭之中,脑袋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之后就像入了梦魇,她还在身边,日日来烦他,却触不得,摸不得。

    他才知道错过了什么。

    孟婆审视眼前这个由于久居上位而有些冷漠的男子,下结论道:“你们两人真是冤孽。”她的目光望向远方,那夕阳与地平面相接的山林黯淡又辉煌。

    “你是有仙缘的人,我本不该将水晴的下落告诉你,如今她失了一魂,兜兜转转回到原来的轨道,可见天机无常,死局无解。”孟山祁仍然直直跪在地上,青丝落肩,神色晦暗,“我偏要逆天而行,如果不行,拿我的命去抵又何妨,我总归要她活着。”

    “更何况,我本就活不了了。”他是祭司之命,天生断情绝爱。一旦动情,伤其性命,无可挽回。

    孟婆叹息,“罢了。我就再管一回闲事。”话音刚落,孟山祁猛地抬头,眸光亮如明月,深深一拜,“谢孟婆成全。”

    孟婆手指起势,光华大盛。

    “不必告诉她。”夕阳落尽,他隐在黑暗中,喑哑的声音缓缓传来。

    夜色如幕,寒鸦满枝。

    “从他踏上祭殿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再无可能。”孟婆想,如果水晴明白了这句话,算不算已经告诉了她。

    冥府奈何桥上,水晴喝下孟婆汤,苦涩甘甜恰如泪水,孟婆笑着与她道别。她终于看见这一片晚了200年的曼殊沙华,花叶相逢,终是求不得。

    单薄的身影飘下奈何桥,隐于黑暗,没有人注意到,汇入忘川的那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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