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陶行知先生曾说,教师的职务是“千教万教,教人求真”;学生的职务是“千学万学,学做真人”,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出此话的真谛。
一
我们重逢于芳村,在三十年后。
席间,坐着热情高涨的你们,还有你们诚挚邀约的我的夫君。
三十年风风雨雨的吹打,你们的面容涂抹着点点岁月的痕迹。我在旧日的记忆库里搜寻,那些路过我教学第一站的青涩的少男少女,较之于眼前生命底蕴颇丰厚的你们,或变胖了,仿佛三十年的食物的精华塞进身体的每个缝隙,让当年瘦小的你有了今日的分量;或长高了,雨后春笋拔节般的长势,于毕业之后,在你们身上得到了一次次实验和证明;或有细细的皱纹,偷袭上你们的额头和眼角,也像地球引力分分秒秒拉扯我的脸颊,岁月的刀痕在彼此脸上依稀可见。
不管你们如何变化,在我眼里依然满是欢喜。犹如当年,豆蔻年华的你们,以各种姿态跳跃进我的生命里,如串串可爱的小葫芦,或文静或活泼或顽皮或讨喜,端坐在我的讲台下,点燃我青春的热情,书写我青春的神秘扉页。但在这变胖变高之间,在这旧颜换新颜之间,湛蓝色的纯真依然刻烙在你们的眉梢,飞扬在整个晚宴。
三十年的岁月,改变了一些外在的东西,但改变不了内在的本质。譬如友情,譬如感恩,譬如与生俱来的善良和美好,譬如师生之间分隔三十年今朝重逢熟稔的默契,譬如储存在记忆深处挥不去抹不掉的陈年旧事……
一切,如窖藏的老酒醇厚馥郁,如长屿的石崖深厚润泽,永恒芬芳,永恒不变!
二
久别重逢,杯觥交错间,那些尘封的往事,如鱼嘴里吐出的气泡泡,慢慢浮出水面,一串连着一串,在我们记忆的河流里激荡。
席间,你一次次起立,面对我夫君,恭敬举杯,满怀诚挚地说:“对我们来说,王老师是我们的唯一;对王老师来说,桃李满天下,我们不是她的唯一。老师公,你说是吗?”你呷了一口红酒,接着说,“那个年代,义务教育还没普及,大多家庭比较贫困,父母没多少文化,他们考虑更多的是温饱问题。于是,初中毕业的我们就同父母一道打拼天下。平生没读过高中,也没上过大学,教过的老师寥寥可数,而王老师一直是我们记忆中的女神。”
“当年的她剪着童发,戴着发箍,穿着旗袍。我们记忆中的王老师就是穿旗袍的!”最后一句,掷地有声,音量明显提高,仿若年少时的场景即在眼前。
你又呷了一口红酒,停顿片刻,仿佛沉浸在回忆中,也仿佛要把在座的同学一并拉进回忆中。忽而怅惘道:“是她一心一意把我、李卫荣、王俊杰等几个人送往快班,不争气的我在快班只呆了三天就回来了……老师公,你知道吗?”
一席话百感交集、五味杂陈,道不尽的怀念、留恋、惆怅、欣慰。又软糯糯的,像端午节刚吃的豆沙粽,咬一口,齿颊芬芳。又有点儿酸涩,如学校山坡上半青半红的杨梅,酸溜溜地挂在枝头,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一席话,竟从当年那个聪明伶俐却冥顽不灵、让我费尽脑汁的小男孩口中吐露出来,令我万分惊讶。想起桐华在《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里说:“当成长终于被时光之火淬炼成长成,我们都长大了”,望着眼前这个三十年前少不更事,现在妙语连珠,有点持重风范的增福小子,我不无感慨。
我莫名地沉醉了,沉醉在往日的旧时光里。回头看隔座的夫君,醉意迷离,眯着眼笑,刚来的拘谨被你的一席话,醉得春风浩荡。不胜杯酌的他,竟应和地和你举杯,开心得像个小孩,一连喝了好多杯。
三
另一个你又起立了,无限深情地说:“三十年来,有件事我一直烙在心底,从未忘怀。记得初一学期快要结束,学校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分班工作。那时学校为了抓教学质量,根据学生成绩划分为先进、后进和平衡班三个档次。先进班‘论资排辈’,我等成绩绝无资本。而后进班都是一群成绩不咋样的人聚拢一堂,老师不可能往死里管、往死里抓,大家心照不宣混个毕业罢了。十三岁的我懵懂无知,除了贪玩还是贪玩,那后进班的管理模式,正合我意。于是在期末考来临之际,我欣欣然向学校提出申请,下学期要转到初二(6)班去。”
此时,你扫了一下四周,小小的眼睛里,分分明明地盛满了温煦的阳光。
“老师公,你知道吗?你家王老师闻讯后,马上召唤我的同村同学李伟,那个在班级里最高大最像大哥哥的男生,王老师坐在他的自行车后,一路颠簸了半个小时,来到我家家访。那时的石子路,崎岖不平,不好走啊!王老师苦口婆心地劝说我父母,坚决阻止玲永去后进班学习……”
你停顿一会,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对着我夫君说:“王老师当年的果决,及时扼杀了我想去后进班的念头,从此以后,我乖乖地留在在原班,直到顺利毕业。为往事干杯!”
玲永的话,带着旧时光浸酿过的味道,馥郁满怀。细细品味,又夹着山坡上青草的味道,一股清新,一股甜润,丝丝缕缕地飘浮进在座人的胸膛。
因我向来不善饮酒,今晚,身旁的夫君竟就成了席上的主角,聆听着你们的追忆,俨然像自己当年亲身经历一样,频频点头,频频应和,笑容可掬得像个老顽童。
四
“有这回事吗,我怎就忘了?”我凝视着玲永,疑惑道。
“王老师,你教过那么多届学生,历经这么长时间,忘记是正常的呀,可我们忘不了。”你们异口同声。
一个问句,犹如一弯沉甸甸的铁钩砸在水面上,激起千万朵浪花。还未“发言”的其他学生,旋即像一锅粥沸腾开来。于是,旧时光里的悲喜往事,从三十年前的时光隧道里呼啸而来,在今宵的重逢里倾泻出来。
雪萍嘻嘻道:“王老师,还记得吗,咱俩当年还同榻过呢?”
我更疑惑了,记忆中的你那么羞涩、娇小、胆怯,无论是课内还是课外一向少言,如茉莉花般静静开放。怎么回事呢,我旋即打开记忆里的所有频道,可怎么也搜不到和你同榻的情形。
于是,你娓娓道来:“当年,家里人陪姐姐去杭州看病,我一个人害怕,就不想读书了。然后,您好几次来我家,把我接回去,就带着我跟您一起睡,像大姐姐一样关照我。”
巧琪说:“初中时,就您对我最好,有一张坐在学校石级上的照片,就是您拍的,我现在还珍藏着。”
敏卫说:“当年我家里穷,学校食堂的菜买不起。每当吃饭时,特自卑,就拿着饭盒悄悄躲到角落吃。我把这些秘密写在作文里,您看后就找我谈心,并约我以后去您寝室,和您一起吃饭。”
“今生,我只记得两个王老师”,军荣说,“一个是小学三年级的,另一个就是您。老师授课的知识,随着时间的流逝大多遗忘了,但哪个老师对我们好,这是永远忘不掉的。”
“您还把一首经典老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词稍作修改,作为我们的班歌呢!”小强说。
“您还带我们一起去花芯水库野炊,大家捡来石块叠起锅灶,拾来山间的柴禾烧火做饭,用餐后围坐在水库边的空地上玩‘接鼓传花’的游戏,好开心哩!”君飞说。
你们七嘴八舌,把气氛推到了高潮……
一时,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我忘却或未曾忘却的,都被你们一一挖掘,搬上了记忆的荧幕。那么遥远,又那么亲近;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故事的主角全是我们,看故事的人亦是我们,只是演和看之间,相隔了三十年!
我一边享受着美味佳肴,一边思忖着久违的故事,在声语交织的旧时光里,不知不觉回到了那个小山坡,山坡上有座美丽的学校,还有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
五
那年,我二十出头,年华刚刚打开,育人之路刚刚启程,第一次上讲台,第一次当班主任,可谓激情有余,经验不足,像盲人摸着拐杖亦步亦趋。对于这帮无意被命运选中做我教学第一站的“小白鼠”,本怀抱歉疚。可何曾想到,那些我亲历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我的发饰和衣着,都被你们牢牢记住且如数家珍。
历经久远的时空,历经万千个白天和黑夜,一个人,还活在另一群人的集体记忆中,不亦乐乎!
而我却默然了,扫视一下你们,歉意地说:“谢谢大家把我的不好都屏蔽了,只记得我的好。因为年轻,我总觉得那时的日子未免有些潦草。假如当初你们遇见经验丰富的老师,可能更是另一番样子。”
“不!不!您错了,王老师,我们不懂教学经验,但我们知道您最真诚,对每一个学生都很真诚、很用心。”听罢,我低头,啜饮了一小口红酒,眼睛和心一般潮湿。
一掬不经意播撒的“真”种子,落在孩子的土壤里,多年以后,竟长成一片绿荫,这莫非也是教育的秘诀之一。
夜深了,酒酣了,月亮升起了,美了整个天空。
告别你们,月光下,一个“心”醉的老师,搀扶着“身”醉的师公,走在回家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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