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几年收藏热,电视台推出古玩寻访、鉴定节目,大致模式为:藏家出示藏品,由专家品鉴点评,给出真伪判断、市值估价。
与很多专题相似,这类节目的看点,不限于鉴藏知识本身,其间的人性展现和戏剧化冲突,更值得玩味。
当自己的宝贝被判为赝品,藏家反应多是悻悻而去,或强作淡定。但总有一部分人不认同鉴定意见,并给出各种反对理由,比如“祖辈家传,绝无虚假”,或者“钻研多年,确信真品”,甚至有人会反诘专家水平。
考虑到民间收藏的现实状态,一般藏家捡大漏或遇到高仿赝品的机会很少;受邀专家亦非徒有虚名,对常规藏品误判可能性极小——古董鉴定高度依赖经验,所谓“掌眼”绝不是虚无缥缈的玄学。故接受专家意见,明显是大概率的正确选择。
吊诡的是,拒绝专家意见的藏家,其“宝贝”经常假得格外离谱。有时那藏品给人的感觉,几近于看到一只大明成化款的塑料盆,而当事人却浑然不觉。且他们的争辩,往往进一步印证了明显的知识或思维误区。
所以,这部分藏家的坚持,未必缘于藏品真伪存在更大争议空间,而只反映出异常的偏执观念。这种执拗也许暗示或预示着,他们曾经和将要入的坑,并不止于眼前这一个。细思恐极……
就节目所见,此类执念者大多心智正常,有些甚至谈吐不俗——除了对藏品真伪的见解之外。这并不奇怪,有能力研究并购藏古玩的,整体而言当属社会中较优渥的阶层。可以想见,他们在本职或其他专长领域,应具有出众的见识和能力。但何以场景转换,就脱离了正常思维,坚定选择非理性?
二
实际上,在特定情境下背离常识和逻辑而不自知,也许是人类行为难以绕过的陷阱。股票投资中就常见这类例子。
我国股市通行语境,投资称为“炒股”,股票叫做“筹码”。市场里潜伏着无所不能的“主力”,操控股价涨跌。对数量庞大的散户而言,股市获利的终极真谛,是追踪被“庄家”选中的标的,跟随“介入”,等待股价“拉升”后,与“资金”同步“退出”——这意味着筹码将由后知后觉者接盘。
由以上前提,将导出某些必然推论。比如,整个股票市场大致等同于零和游戏的赌场,一部分玩家的收益,来自另一部分玩家的损失(若引入交易成本因素,股市总体上会成为负和)。又如,作为小散,想在赌桌上赚(骗)到别人的钱,基本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与庄家暗通款曲、掌控“消息”,要么身怀秘技、能从公开信息推测预知股价走向。
现实中关于股票投资的信息来源及类型,也的确与此高度契合。股民热衷打探、传播、验证各种来路的内幕信息,或则醉心于K线研究、图形分析,以至各种谶谣般的股价研判理论。
上述思维如此强大、无孔不入,每位初涉股市的个人投资者,从开户券商听到的投资第一课,几乎都跳不出这套说辞。自然,也很难不受影响。
我自己买卖A股股票的行为轨迹和遭遇,大概很有代表性。
最初,面对应接不暇的“推票”信息,谨慎尝试。其间确有买入不久就上涨的个股,只是或投入不大,或早早卖出,后悔不已,决心下次勇于参与。但后续大笔投入的消息股,小涨不久即掉头向下,跌势绵绵。按捺不住,询问“消息”来源,答复:资金早撤了,为何不及时卖出?或:熊市来了,没办法……
痛定思痛,必须亲自扼住命运咽喉。遂找来一堆看盘基础、均线进阶、三十天揪出黑马,埋头学习。每本书皆言之凿凿例证丰富有图有真相。按图索骥,似乎真的抓住几支“牛股”,但好景不长,很快走势又乱了阵脚。
没关系,只要你有提升自我的渴望,接下来还可以有“交易体系”、心理建设,有数理统计、贝塔建模、方差回归,有阴阳推背、五行八卦、易学禅宗。股市博大精深,理论学无止境,总有一款适合你。
折腾几年,回头看去,一地鸡毛。
三
早已不关注股市很久之后,有次偶然读到沃伦•巴菲特的传记《滚雪球》,开始关注传说中“股神”的思想体系。
“把股票视为生意(公司)的一部分。”
“某些人或许以为这些股票都是基于K线图、股票经纪人的建议或是公司近期的利润预期来进行买卖的。其实查理和我本人从来都不会为此而分心,而是以一个企业所有者的身份去持有股票。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区别。事实上,这也正是我数十年来投资行为的一个基石所在。当我在19岁读到格雷厄姆的著作《聪明的投资者》之后,我便茅塞顿开。(在此之前,虽然我早已进入股市,但对如何投资根本就没有什么概念。)”
“我个人认为,投资成功不是靠晦涩难解的公式、计算机编程或是股票行情板上价格的上下跳动。相反,投资人的成功靠的是优异的商业判断力同时避免让自己的想法和行为受到市场情绪的干扰。以我个人的经验,要想免除市场的诱惑,最好的方法就是将格雷厄姆有关市场先生的比喻铭记在心。”
这些平实的文字让我意识到,以往采用的股票投资方法,与自己的知识系统和思维模式完全相悖。
基于职业关系,我对企业分析和评估并不陌生。通过调查、审阅、核实公司的财务报表和其他信息资料,了解其业务背景、行业地位、基本状况,评判管理水平及经营业绩,正是公司(股权)收购交易的前提和基础。
可是当我成为“散户”,在公开二级市场上选择股票——标的公司——的时候,却在懵懂模仿那些道听途说的方法。况且这些方法所立足的基础,本身充斥着显而易见的矛盾和谬误(在此且不多谈)。
有一些企业主、高管或投资人,在日常工作中同样惯于从资源秉赋、财务状况、管理水平、业绩预期之类视角看待公司。但我与他们交流上述想法,却多得到不以为然的反馈。他们认为,中国的上市公司“不一样”,想在股市赚钱须适用另一套逻辑。
“中国股市特殊”说,大概是中国股市方法论的基石之一:A股市场可以是政策市、庄家市、大股东市、操盘市、赌市、黑市,唯独不可能真实反映企业价值,令投资者有机会从正常公司的健康成长中获益。
但考察现实,中国股市却的确出现过,并仍在出现更多稳健诚信、业绩出色、股价表现令人满意的公司。而且,也有人运用巴菲特的理念和手法,在A股上取得投资成功。
所以,股神的体系不但常识完备,逻辑自洽,也在现实世界得到了验证。最重要的是,它与我三观相合。
认知和对待同一个世界,方法论必当统一,不应有“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茫然。投资观念的回归,无需纠结。如今,我正如很多股市高手揶揄的那样,“安心做股东”——当然,前提是认可公司和它的生意。持股市值的波动,不再令我迷惘惶恐;连“看盘”这种股民日课,也几乎与我绝缘。
四
人类认知行为的内在矛盾,是有趣的观察和思考对象。
由于情感(也许还有金钱)投入而影响客观理性,所以古玩藏家捧出“祖传八代”的潘家园地摊货,视若珍宝、竭力维护。由于股市如赌场的传说亘古不灭,赌神层出不穷,众声喧哗中,新人看到的是满眼骰子筹码,听到的是满耳吆五喝六,自然也就只好做个赌徒,扑到桌边一把梭。
入彀既深时,再想重拾逻辑,回归常识,也许竟成为一项对抗人性的巨大挑战。
“大部分的经理人没有什么动机去做一些看起来像白痴,但实际上却很有智慧的决策。他们个人的利弊得失太明显不过了:如果一个有点特立独行的行动成功了,上头可能会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但如果行动失败了,他可能就要卷铺盖走人。(循规蹈矩的失败看来是更可取的:旅鼠作为一个整体身负骂名;但没有任何一只旅鼠独自承担这种责难。)”
巴菲特这段关于旅鼠的比喻广为人知(旅鼠是一种群居的小型啮齿动物,每隔一段时间,当群体数量急剧膨胀后,它们会聚集在一起,向某个方向进发迁移,全然不顾路途上的任何障碍和危险,直至走进大海、跳下悬崖),他的原意是以此批评基金经理之类“专业”投资人的从众行为。
盲目跟风,肯定不是基金经理的专利,“散户”的表现有过之而无不及。前者原本理应掌握更多投资知识,但跟从主流犯错,也许比自主行事更“安全”,算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趋利避害”。而后者的随波逐流,则更为直观地反映集体无意识。两种人群,分别从不同角度呈现了人类行为所受到的人性制约。
然而,远离直觉、克服怯懦、直面真实,像跳高运动员努力挣脱地球引力那样,战胜固有的人性弱点,始终保有常识和逻辑,恰恰是收藏和投资之类行为所必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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