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高中的时候，同学录已经不流行了，但我还是买了一本，在她毕业时发了一张给她，借此全面掌握她的个人信息和兴趣爱好，毕竟以前都没问过。
现在那本花里胡哨的同学录还放在书架的最里层，翻开来一张张都是空白，只有最后一张，是她写给我的——
姓名，书娜。星座，巨蟹。生日，7月20日。爱好，睡觉。喜欢的颜色，蓝。
她本来嫌矫情，不愿意填。我自己也是心血来潮，她那么一说我面子上也挂不住。可要放弃的时候她又一把夺去，极其敷衍地填了几项，除了上面那些，就只填了“喜欢的歌手”一栏，还一口气写了三个，都是我连发音都念不对的外国乐队。加起来比后面的留言“后会有期”字数都多。
那时候我们班的女生大概都在听梁静茹吧，mp3也不流行了，条件好的同学都在用手机。音像店倒了好几家，还开门的也找不到那些乐队的专辑。就是后来辛苦买到，我也没送出去。
书娜是我高中同班同学，我们开学时玩击鼓传花认识。当她知道我俩一个学校时，兴冲冲地跑来我们班，大声叫着我的笔名：“墨白！”我只好在班级同学揶揄的眼神里硬着头皮出去。
意识到被当众叫笔名是件很羞耻的事情，我赶紧把真名告诉她，还用笔写在她手上。
“这不是‘槐’么？”她指着我名字最后的字。
“是‘魁’啦，大姐你识点字好不好？”
“我觉得‘王大魁’好听，你要是不愿意我还叫你‘墨白’了。”
我于是作罢，从小就有人那么叫我，像外号一样，但到现在还坚持叫的就只有她了，连打字都是，她还说“魁”这个字不够通俗好用。
某种程度上，她是不太在意别人感受，活得相当自我的人，这点我一直都很羡慕。初中那会儿，也是觉得她和别人都不一样，酷到没朋友，才本能地被吸引。
因为走得近，班上同学老起哄，常常说得我面红耳赤，承认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一次她找我，有男生开玩笑地喊：“王文魁，你的马子又来找你啦。”
她当即跳出来：“我不是他马子，我是他姐！”
结果又招致“嘿嘿嘿”“哈哈哈”不怀好意的笑声。
除了“马子”，那时候我们还流行一个词叫“挂”，比如谁想追班花，我们就说“他想挂班花”，谁又交了个小女友，我们就说“他又挂了一个”。拿方言说出来还蛮形象的，现在怕是没有人会这么说了吧。
我是想挂书娜的，但又怕挂不到。
毕竟她怎么看都是这个词搭配范围外的女生。从小被放养，男生玩的她都玩，滚铁环、游戏牌、打四角，游戏就更不用说了。街机室女生是SSR级别的生物，加上她一副小太妹的扮相，玩得再烂也没人来赶她走。我就不一样了，经常被高年级欺负，还要天不怕地不怕的她来给我出头。记得以前还去过她家，用一台VCD玩手柄游戏，她总嘲笑我在按跳跃键时忍不住甩手柄的连接线。
她上高中以后就不怎么玩游戏了。倒是我，一度沉迷魔兽世界，不知搭了多少个通宵进去。现在虽然没那么狂热了，还时不时会上线玩一阵儿。我恋旧，这么多年玩一个角色，连ID都没换过。也攒钱买了NS，想有机会了再和她一起玩马里奥。唉，我怎么是这样，她喜欢的我喜欢，她不喜欢了我还在喜欢。
她是凭体育特招进的市重点。我头悬梁锥刺股拼了命，最后还是差了两分，家里掏了两万的择校费我才又成了她的同学。同样的奇迹没有再次发生，她高考超常发挥，而我还是只能选择和她不同城市的二本。
那年，她来看我，单脚撑地跨在一辆红色山地车上，牛仔裤破破烂烂的，整条大腿都看得见。发现我过来她摘下耳机，比了个手枪射击的姿势，配合着“嘭”的音效，我心脏跳得要炸裂，还要用拙劣的演技假装受伤，捂着胸口倒退两步。
她这才满意地笑笑，一个摆腿从山地车上下来，扬着脸问我：“我想回母校看看，你把我弄进去呗。”
说没穿校服门卫可能会放行，但她那条裤子实在碍眼。我只好帮她把车子锁好，带她去翻墙。当我坐在墙头朝她伸出手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一恍神，我猜她也想到了早几年她带着我到处疯的时候。
落地到墙里面的操场，她非要拉着我比身高。两个人背靠背，地上的影子明明是我的更长。她却不承认，耍赖移动了几步，好让她的影子长出我的。
她两只手握住双杠，一个起跳，脚从脑袋上翻过去又翻回来，一边叹着岁月不饶人，一边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就坐在双杠上休息。我靠在一边点了一根烟。
“你学会抽烟了啊，”她笑着说，“来来来，给我也点一根。”
她一直都大大咧咧的，不知是性别意识薄弱还是特别拿我当哥们儿，我想可能是后者吧，毕竟她是唯一对我用过猴子偷桃这种阴招的女生，使坏的时候还说“早就想试一次呢嘿嘿嘿”。
我仰头看她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脸去，从包里拿出刚才收好的耳机，调整了一下头梁才架到我脑袋上，“给你听这个”。
是她自己的歌，老实说我也听不出什么门道来，只好说：“好听。”
“送你的，毕业礼物。”
我以为是指这首歌，但她把耳机塞到我怀里：“用过几次，不介意吧？”
我摇摇头：“我能再要点别的？”
“你还想要啥？”
“把眼睛闭上。”
“哈？”她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就差没说出“亏我还拿你当兄弟”这种话了。
不过我还没开口，她的表情就舒展开来，像教导主任似的点着头：“我理解，我理解，高中都过完了还没亲过女生，不甘心吧？”
“我……”
“既然你大大方方地要求了，我就堂堂正正地答应吧。毕竟我也偷过你桃子不是？”然后她冲我心领神会地一笑，“不过我比较喜欢主动，你把眼睛闭上吧。”
我乖乖照做，几秒钟后听到她爆发出的强烈的笑声：“不行，你干嘛摆那么认真的表情，太想笑了。”
“算了，算了。”我丧气地丢掉烟头，拿脚踩灭。“你赶紧回去吧。”又无奈地看她一眼，脱下校服给她：“你别翻墙了，把这个裹上，从前门出去。就和门卫说你来大姨妈了。”
“你才来大姨妈！”
她伸手想摸摸我的头，不知怎地降了高度在我肩上拍了拍：“别担心，大学会有大把大把的妞儿等着你。”
我那时在想的就是，当时如果考上她的大学就去表白。
回教室路上，我分明看见有男女生在小树林里幽会，男的在往女的身上倚。慢慢地……哇，亲上了。
为什么换作我就那么难？
我不是那种天生有好运气加持的人，想得到什么就必须全力以赴，拿出大代价去换，也未必能成功。考试如此，恋爱上也是一样。除了像鲑鱼洄游一样努力地向她靠近，哪怕一点点希望也要自己创造，再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先挤进她的世界再说。我一直这样给自己打气。因为，如果随便地进一所没有她的学校，随便地去一座没有她的城市，那我们只会被命运的洪流推搡地越来越远。重新在人海茫茫中被她发现的那一丝运气我是万万不敢赌的，毕竟，她就像游戏里拿钱也买不到的典藏礼包，遇到她已经花光我所有运气。
就这样，我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学。我石家庄，她济南，见面时她还带了男朋友。我没想到她会再恋爱。初中不说了，高中开始有人欣赏她这种不算主流的女生，有个打篮球的被她拿下，两个人的故事也传得沸沸扬扬。我就是那时候开始废寝忘食地打游戏，直到他们在大学稳定下来，我又开始好好学习了。
她说过谈恋爱很无聊，来一次尝尝鲜，下一次就到三十岁结婚前吧。
我居然信以为真。
十四岁的崇拜，十六岁的暗恋，到十八岁想表白了，先是高考失利没了底气，接着又被横刀夺爱失了斗志。我就知道我是个没运气的人。这么多年我攒的人品都哪儿去了？
记得她家里贴着一张《网球王子》的海报，我问过她最喜欢谁，她让我猜，我指了一个发型最丑的家伙。她笑着打我，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队长，因为他是左撇子。”
这确实是书娜会给出的解释。后来我把动画漫画都追完，出了逆天的续集也还在追。觉得她应该是被手塚队长的气场和实力所吸引，像她这样的女生，可能需要一个更强的对手来征服她，让她有放心托付的感觉。可她这个男朋友，既不高大也不高冷，斯文得过头，要命的是还是个学弟。
都找学弟了，为什么我不行？长得帅的就比长得丑的了不起？
我郁闷地在网球场地上练挥拍，想放弃又打消了念头。反正也没有别的更有意义的事。谈恋爱的话，如果不是书娜，也提不起劲。我想我的恋爱之路走得如此不顺，归根结底还是我选了一个太难攻略的对象。年龄上虽然没有差别，但地域上的距离仿佛能扩大成两个时空。我还没有出手，就处于下位，这种莫名其妙的挫败感总让我郁闷。但有什么办法呢？世上有那么多人，我却独独喜欢她一个，那种没有备选方案的唯一性常常逼得我心口痛，庆幸是她，难过是她，百转千回，永无解脱。只能卯足了力气力保每一次决定之后分化出的人生都与她紧密相连。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是想去的地方，只有有她的未来才是想去的未来，这重重限定不是我欲念深重太贪心，而是我觉得这才是理所当然。人和人的排列组合有无数种，我却只想要和她凑成一对的那种。不这样，就没有意义，不是她，就没有意义。
每当心里被这种强烈的情绪填满时，我都是在操场上跑步。说着再跑十圈就去表白，总会在第九圈停下来。啊今天太累了，就到此为止吧。
其实，我是不敢。说了又怎样，无非是直面自己的失败罢了。我不喜欢失败。没有人喜欢失败。我们都是不喜欢失败的原始人在物尽天择中留下的后代，基因决定我们都爱成功。即使我已经接受了自己这副比别人都难成功的个性，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地想，要是顺利一点就好了，要是当初勇敢地亲下去就好了。反正，做什么都是得不到，什么都不做也是得不到，那听之任之被命运拨拉着走倒不如参与进命运的随意性中，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就不要被动，能使得上劲儿就不要爱惜力气，能豁得出去就不要顾忌面子。好歹，留下痕迹，留下证据。
这样想着，我掏出电话打给书娜。
故事的结局有很简单，花开两朵，我一朵，她一躲。
甚至还被拉黑了一段时间，导致我再也不敢动那个念头。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多，我觉得都是我的错，高一升高二约好了一起去学文，我临时变卦去了理科，在她的惊愕的眼神中和老师同学们的注视下昂首走出了教室，还觉得特别帅。22岁的我看17岁的我，我一定会打他一顿，狠狠地。
高三那年，我在我们教室门口贴了几个大字“我要考山东师范！”当时也是瞎写，挑个一般般的就好了，我不知道她看没看到，我估计她是看到了，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她去了山东师范，我来到了河北科技。
我觉得那次下午在学校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我要是亲下去，她可能就异地恋了，但我始终没有。
现在不怎么去想她了，也不会为了她整夜整夜的喝酒，就是那天我牵着女朋友的手回母校时，仿佛又看到教室里我翘着腿转着笔，副校长拿着我那篇三千字全篇押韵的作文朗读，她坐在第二排捧着脸聚精会神的听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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