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01 华杉
【传习录下
正德乙亥,九川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以下为陈九川记录。
正德十年(1515年),我第一次在龙川见到先生。当时,先生正与湛若水讨论“格物”之说。湛若水持旧说。先生说:“那你就是求之于外了。”湛若水说:“如果探求物理,就是在心外探求,那是把自己的心看得太小了。”我听了,甚以为然,觉得湛若水说得对。后来,先生又详细讲解了孟子“尽心”一章,我才对先生的学说没有疑问。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物”字未明。】
后来在家闲居,我又向先生请教“格物”的学说。先生回答说:“你只要不是在字义上纠结,而是自己切己用功,时间长了,自然明白。”在山中居住的时间,我就自己抄录了《大学》旧本研读,越来越觉得朱熹的格物说法不对。但是,对先生所说意的所在之处就是物,这“物”的含义不明白。
【巳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功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正德十四年(1519年)从京城归来,在南昌又见到先生,先生军务繁忙,只能抽空讲学,他首先问我:“进来用功如何?”
我说:“今年我体会得‘明明德’的功夫只是‘诚意’。《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往前推,推到‘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我都明白。
“但是,从诚意再往前推,就不懂了。为什么要先‘格物致知’才能‘诚意’呢?后来又体会琢磨,觉得要诚意,必须得知道是非吧?确实是要先有知觉才行,孔子说颜回‘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什么是不善,他大概都知道,一旦知道,就绝不会去做。这可以说是要先知道是非,然后才能有诚意的证明。这样,我对‘致知’也没有疑问了。
“但是,‘致知’前面怎么又多了一个‘格物’呢?我想,凭借心的灵明,怎么会不知道是非善恶呢?只是被物欲遮蔽了吧?一定要格去物欲,才能向颜回那样无所不知了。那么。‘格物’就是格去物欲了。想来想去,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功夫搞颠倒了,和‘诚意’功夫脱节,就去问希颜。希颜说:‘老师讲的,格物致知就是诚意的功夫’,不是已经很明白吗?我问他:‘为什么是诚意的功夫呢?’希颜说:‘你自己再想想看。’我始终没有想明白,请先生指点。”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功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先生回答说:“真是可惜啊!这一句话就说明白的事儿,你纠结了几年!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已经很明白了。你只需要知道身、心、意、知、物都是一个东西。”
我不明白了:“物在外,怎么能和身、心、意、知是一件东西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四肢,这是身。没有心,怎么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要视听言动,但是没有眼、耳、口、鼻、四肢,他也视听言动不了。所以,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就没有心,身心一体。就其充塞于形体而言就是身,就其主宰之处而言就是心,心的发动就是意,意的灵明出就是知,意所作用的对象就是物,都是一体的。意不可能是悬空的,总要作用于具体事物,所以要‘诚意’,就必须随事随物,在意所指向的具体事物上去格,去其人欲而归于天理,则良知在这件事物上,就没有蒙蔽而得以致良知了。这就是诚意的功夫。”
老师一席话,醍醐灌顶,我数年的疑惑豁然开朗。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我又问:“湛若水进来也渐渐相信《大学》古本了。他说格物就是造道,就是提高品德修养,又说穷理就是穷其巢穴之穷,要亲身抵达。所以格物也只是随处体认天理,似乎逐渐向先生的学说靠拢了。”
先生说:“湛若水很努力用功,所以他能转变过来。当时跟他说,《大学》古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朱熹说‘亲民’应该改为‘新民’,这没道理,不需要改。他还不信。现在,连我的‘格物’之说,他也接受了。不过,他用不着那穷理来讲格物,就讲一个‘物’字就行了。”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诚无物。’程子曰:‘物来顺应’又如‘物各付物’、‘胸中无物’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后来有人问我:“现在你对‘物’字怎么没有疑惑了呢?”
我说:“《中庸》讲‘不诚无物’,程颢说:‘物来顺应’,又说:‘物来则知起,物各付物,不役其知,则意诚不动。’还有‘胸中无物’等等说法,都是古人常用的字,不用想太多,反而搞出事来。”后来先生也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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