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过后,李重光像一滩烂泥一般,歪着头,趴伏在书案之上,睁着红红的眼睛,看着脑袋下面压着的那篇由兵部侍郎昨日呈上来的奏章,至于奏章的内容则是一篇来自于叛军的,在天下各地张贴出的,人尽皆知的“讨贼檄文”。
没错,这檄文里的“贼”便是他自己,这会像滩烂泥一般没个样子的大宁皇帝李重光。
而李重光之所以这般颓废,倒不是因为被可恶的叛军骂了,李重光自认脸皮还是蛮厚的,只是昨日,向来勇猛刚毅的兵部侍郎,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告诉他,京城现在已经守不住了,祈盼陛下保重龙体,以大局为重,赶紧麻溜撤退吧。
李重光安慰并好生送走了哭的一抽一抽的兵部侍郎,回头便颓然地瘫在了这龙椅之上。
跑?大宁的皇帝,天子御国门,君主死社稷,从来就没出过一个孬种。李重光再不着调,也不敢这么没出息,不然到了下面,定然会被列祖列宗玩了命的群殴的。
天已大亮,皇宫里面已经乱了一夜,这会早就到了早朝的时间了,往常这个时候,这里应该是很庄严的。他高坐于御座之上,文臣武将分列两侧,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想到这里,李重光在御座上端坐起来,那本昨晚就被洒出的酒水打湿,贴在当朝皇帝脸上的奏章也跟着“站立起来”,长长的展开着,活脱脱一张大型定尸灵符。
李重光的右脸被奏章遮住,可他丝毫不在意,目视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大喝一声:“上朝!”
回答他的,是空荡荡的简短回声,以及从大殿外四周远远传来的惊慌的呼喊声。
李重光眼球突出,不信邪一般的又大喝一声:“上朝!”
这一次好歹有了回音,乍听上去很好听,细细一听却很不是滋味,带着满满的嘲讽与慵懒的女声,“上朝?朝拜你这将死之人么?”
李重光先是一愣,随即大怒,顺着声音的源头望去,远远走来一位凤袍金冠,妆容盛艳的女子。
女子缓缓走到御座之上,他的面前,将那贴在皇帝脸上,碍眼的奏章轻扯下来。许是贴了太久,滋啦一声,奏章便破了。
于是李重光的脸更黑了,女子嘴角一抽,玉指轻捻,一点一点的把那更加碍眼的纸片揭下。两人的视线一时全都集中在那纸片上的两行字上。
两声轻笑,李重光是怒极反笑,女子则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好看的眸子戏谑地看了眼面前的皇帝,女子轻声念道:“昏庸无德,构陷忠良。”
李重光狠狠盯着面前的女子,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说道:“白述,你是想死么?”
白述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更是衬得她娇艳妩媚,她低下头,近到李重光的眼前,“不想死,我来这干嘛呀?”
李重光一时倒也恨不起来了,懒懒地向后倚靠在龙椅上舒服的垫子上,大咧咧地坐着,眯着眼说道:“你一个废后,干吗不跑?”
白述倒也直接,踢了踢李重光的腿,示意他让个地方,李重光也不和她计较向一旁让了让,白述便坐在了李重光的身边。
李重光顺势揽过白述纤细的腰肢,说道:“这可是龙椅啊!外面那群人拼死拼活的,也不过是为了坐在这上面罢了。”
“又不是没坐过,而且,这普天之下,除了你,也就是我,有这个资格坐在张椅子上了。”白述往李重光的身边靠了靠,挑了个舒适的地方倚着。
看着御座下面这空荡荡的大殿,白述想到,十五年前她也是这样,端坐在御座龙椅之上,跟李重光一起,接受着群臣百官的朝贺。那一天,是天子大婚,册立皇后的日子。
“你已经被朕废了。”李重光提醒到。
“废了,也可以复位!”白述转头,定定瞧着李重光的眼睛。
“都已经这般光景了,你还在乎这个?”李重光看着白述,左手轻抚过她白皙的脸庞,勾起了她的下巴。
“在乎!”白述打掉李重光的咸猪手,眼神坚定无比,“玉玺就在案上,笔墨纸张也是现成的。”
李重光看着白述坚决的小模样,只觉得可爱至极,无奈轻笑了一声,“好,朕这便下旨。”说罢,便坐起身来,取过纸笔,只写了一句话:“复立废后白氏皇后之位。钦此。”随后自行搬过玉玺,用了大印。用完后,便随意的把玉玺往案上一扔,拿起这张不像样的圣旨在白述面前晃了晃。“可满意?”
“凑合吧。”白述接过“圣旨”,小心翼翼地叠好,又用随身带着的黄绢包好,郑重地塞进自己的怀中。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此时,大殿之外已经是人仰马翻,夹带私逃的太监,宫女们,扔下武器、边跑便脱盔甲的禁军士兵们,乌纱跑掉了顺腿踢到一边的官员们,整个皇宫好不热闹。没有人会去在意,这含章殿内相依无言的一帝一后。
“你不是被锁在冷宫么?怎么出来的?”李重光忽然问到。
“本宫在宫里的人缘可比你好多了,”白述的眼睛轻眯着,带着魇足的笑,“掌事宫女知道叛军就要打进宫了,许是平素里,我对她们都很不错,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怎么会没点感情呢?这不,她便私下取了钥匙,放我出来逃命了。”
“那你这一身装束是自己扮的?”李重光又问到。
回答他的是白述看傻子一样的眼神。
李重光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你为什么不跑?”
白述笑的很温柔,看着远处大殿上紧闭的朱漆鎏金大门,说道:“跑?李重光,你关了我十年。这十年的光阴,我不得找你讨回来么。”
李重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白述红红的眼睛。
“你曾说我白家功高震主,欲自立门户。没有一丁点证据,便把我全家锁拿下了狱。若不是当年,先太后顾及我祖上世代忠良,只怕不会有全族流放北境,这样好的下场了。”白述闭上了眼睛,明明是愤恨的话语,却依旧强忍着平和温柔,“还有我,你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听我一句辩解,便把我锁在了这冷宫之中,一关就是十年。”
“朕……”李重光抱过白述,感受着她的温暖,抱了好一会,开口道,“我对不起你。”他扶起白述的肩头,看着她美好的容颜,郑重的说道“白述,你走吧,我不想你陪我去死。”
白述的脸刷的一下变的惨白,眼角流出委屈的眼泪,一把挣脱开李重光的手,怒问道:“李重光!你什么意思?就这么厌恶我么?连死都不要和我在一起么?”
“我不是……”李重光一时语塞,“我只是想你活下去……”
“我不想!”白述激动地说道,“我是大宁的皇后,你李重光的结发!我宁愿堂堂正正的死,也不要苟且偷生的逃跑!”
白述双手抓过李重光的衣领,“这天底下唯一有资格跟你一块死的女人,”白述定定地看着李重光的眼睛,“也只有我!不是么?”
“你不恨我了么?”,李重光问。
“恨。”白述松开手,轻轻说道:“当然恨,怎么会不恨呢?”
她是那么喜欢李重光,从小就喜欢跟他在一起。那时候,她和李重光,每天一起读书,一起练武,一起自在的玩耍。她陪着他一起哭,陪着他一起笑,陪着他一起长大。
可为什么,才不过几年他就变了。他喜欢上了另一个人,郑贵妃,那个总是在他面前装无辜,装清纯,背地里狠绝霸道,心机叵测的毒女人!她眼看着李重光一天天地被郑妃迷惑,沉沦,眼看着郑妃背后的世家大族一天天的蚕食着朝政,一天天的把她爱的那个阳光睿智的李重光变成了一个色令智昏,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昏君,然后,顺理成章的造了反。
她一次次的劝谏,换来的,只是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和一个“妒妇聒噪”的骂名。她可以不在乎自个的伤心,只为了能让爱的人清醒起来,一次次的用自己并不怎么坚强的心去碰撞这禁宫里坚硬如铁的朱漆鎏金大门。
然后,她就被他关了,被他废了,被他全族流放,终生再难与家人相见。
白述轻叹了一口气,“可即便恨,我也要和你一起。我是这个国家的国母,即便过了千年,过了万年,即便宗庙断绝,社稷不复,我也跟你一起,在史书里,担着这万世的骂名。”
“不会后悔么?”李重光问。
“绝不后悔!”白述答。
“好。那我们就一起,遗臭万年吧!”李重光边说着,边站了起来,“你等我一下。”说完便转身走下御座,去了大殿一侧的御书房,没一会的功夫,便从书房里取来一个酒壶和两盏杯子。
李重光在白述身边坐好,给自己和白述分别斟了一杯酒,拿起酒杯,看着白述,坏坏地说道:“知道这是什么吧!”
白述点了点头,平静地问道:“见效快么?”
“快,也就,也就几息的时间吧。”
“好!”说罢,白述也拿起一盏酒杯。
“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时常一起玩耍,有一回,在御花园的假山下面,我们俩扮演民间的拜堂成亲,喝过一次交杯酒。”李重光笑着说到。
“是啊,谁成想到了大婚的时候,才发现,这合卺礼完全不是一回事。”白述也笑道,眼中满是笑意。
“终于要放下一切了,这会有没有觉得,很自在,很放松。”李重光又问道。
“嗯。”
“我们再喝一次交杯酒吧,就像小时候那样。”
“好!”
手臂交挽举盏,两人的脸都靠得很近。李重光直直地盯着白述那美丽的眼睛,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一时间竟都有些紧张了。
“白述,你怕不怕?”李重光轻轻问道。
“你怕啦?”白述挑眉。
“我怕你个鬼!”李重光伸出另一只手悄然包住白述细腻的小手,只觉得掌心温暖而柔软,轻声说道,“我们一起走。”
“一起,走。”白述的眼角带着泪,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着。
二人仰头喝下了盏中酒水,李重光只觉得心中的情感再也难以抑制,一面将白述紧紧揽进自己身前,一面轻抚着白述热热的脸庞,低头吻了下去……
良久,白述沉沉地睡在了李重光的怀里,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李重光感受着怀中温热的呼吸,缓缓说道:“大概,你又要骂我骗子了。”
李重光轻笑一声,仰头喊道:“出来吧!”
只见屋顶横梁的阴影处忽然跃出一个矫健的身影,待那人落地,赫然就是那私放皇后出了冷宫的掌事宫女。
“陛下,”掌事宫女对着李重光一抱拳,单膝跪地,竟是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她看了眼李重光怀中的白述,开口道:“属下未能将娘娘安全送出宫外,有负圣命,请陛下降罪”
“绿竹,你不必如此的,这些年,多亏有你照顾着述儿。”李重光摆了摆手。
绿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陛下……为何不对娘娘说出实情?”
“不管实情如何,这些年,她总是苦的。”李重光摇头叹息,又看向绿竹说道:“她被朕下了蒙汗药,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的。速速带她离宫吧,”李重光不舍得又看了一眼怀中的白述,“把她送去北境承安府,她的家人们在那边,然后你便自行……”
“属下必当终身护持娘娘,生死相随!”绿竹抢先回道。
“你……”李重光笑着说道,“好,那我……便谢谢你了!”
“陛下!”绿竹惊讶地抬头看向皇帝。
李重光摇了摇头,说道:“时候不早了,赶紧出发吧,还有……那年的事,不要让她知道。”
绿竹双膝跪地,向皇帝重重的磕了一个头,“陛下,保重!”
说完便上前将白述背在身上,朝皇帝躬身一拜,转身飞奔出了皇宫。
离宫的路上,绿竹总是忍不住回想起过去的一幕幕。
年轻的天子踌躇满志,却接手了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烂摊子。坐在架空的龙椅上,却还是会坚定地守护着他珍惜的人。背负着骂名,佯装着妥协,却还是会在心底偷偷地爱着他原本光明正大的爱人。
十年前的那一天,他被以郑氏为首领的世家大族们带领百官逼宫,他们诬陷白家谋反,要求皇帝查办白氏一族,娘娘的父亲为了保护陛下自请下了狱,那天夜里,他在太后的寿康宫跪了一夜,终于求得同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太后出面斡旋,保全了心爱之人的一家。
“而这些事,娘娘永远都不会知道了。”绿竹飞奔着,任由眼泪风干在她的面庞。
后来,李重光站在大殿的门口,望着出宫的方向,很久很久,呢喃道:“早知道,就多她看几眼了……”
后来,大殿燃起了大火,李重光一直没有出来,直到大殿被烧成了灰烬。
后来,有幸存下来的宫人回忆到,每到深夜时分,冷宫的外面,似乎总有个男人在那里徘徊,有时候,一站,就是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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