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因为这将是我在南开园过的最后一个春天,也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在北国过的最后一个,所以我对今天的春天格外留心,每天数张照片地记录着,怕遗落任何一处景致。也是老天照拂,今天春天无甚风沙,空气质量也不错,天空多数时间都是蓝蓝的,映得红花绿柳分外好看。
我家是几乎没有“春天”一说的——广东一年四季都绿草如织绿树成荫,冬天十几度的均温,一过完年似乎眨眼间就该穿短袖了,春天被挤得无处容身。小时候学的冰雪融化、树木抽芽、百花竞相绽放之类的只存在于电视和想象中。若是非要为春天寻个存在感,也许是铺天盖地的潮气。南方空气湿润,春季尤甚。至今记得高中住宿时的某个春天,洗过的衣服晾一周都不干,空气又闷又热,免不了勤换,新洗的衣服晾上只能与旧的半湿不干的挤在一起,皱巴巴密密麻麻的,像一排排酸菜叶子般垂头丧气。故而,离家几年,思乡是一方面,想到要与北国之春告别转回广东春天的怀抱,实在有些遗憾。
一般寒假回来,立春已经过了。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回校后注意到的第一个春天的信号,就是小引河和新开湖的冰面渐消。近几年的冬天都不太冷,水面冻不全,解冻更显早。每每风一起,层层的水纹像是推着冰面往后退似的,推着推着就把冰赶跑了。这时,化学楼前的桃花也开起了。化楼南楼前的那支白桃树是南开园里第一棵苏醒的,叶子还未来得及长就开始打朵,在其他植物还耷拉着的时候早早开出一树桃华,如排头兵一样骄傲夺目,明亮得像一曲军号,催生满园朦胧春意。白桃开到盛时,柳树和杨树已经蒙上薄薄一层绿色了。
若说立春为引子,三月为呈示,四月份就是春之奏鸣曲的全面展开。南开园里最热闹的要数海棠。一树一树粉白的花紧紧密密地堆成一大簇一大簇飘着柔和香风的云,又像是浤浤汩汩往外涌着生命力的泉眼。哪怕心情正抑郁着,看到这样的海棠花海,也会不由得满是赞叹与欣喜。隔壁天大校园里有一条路边上种满了海棠,每年都会办海棠节,一般在清明节附近,热闹非凡,不过私心更喜欢在南开敬业广场赏海棠。敬业广场的海棠规整地排列成半包围的形状,中间一个大花坛,种满了矮矮的粉的红的桃花,边上的草坪里也栽着各类红的白的紫的花树。身处广场外,眼前先是棉花糖样的泛着甜味的海棠,云屏般半遮半掩着稍远处张扬的艳色,让人想起古人偏爱的新妆少女,云鬟风颤,半掩面纱含羞的风情。若身处广场中央,则瞬间变成了春天的中心,周边明丽的红花环绕,外围是温柔的粉色,偶尔起一阵风,就能有幸载花满头归了。敬业广场的春色有种秩序井然的美,这一点从站在化学楼上俯视的角度更能体会到:各种开得恣意的花丛被规则地分成了几个色块,颇有君子狂而不哗,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味道。
四月的梨花也好。梨花素净,花瓣单薄,往往先长叶后开花,一清二白的配色显得文静可人,在蒙楼的小花园中种得比较多,安安静静地营造出一小片雅致的春意。然其亦非全然善类。马蹄湖边上有个小草坪,仅有一棵梨花和一棵海棠相邻而植,花开时节便有“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景。当然,景是死物,人是活物,从死物中看出为老不尊,那只能是人之过了。
到了五月,大多数花都谢了。杨树飘完了恼人的飞絮,温度也逐步上升,开始有了夏天的意思。这时候该轮到月季和蔷薇上场了。月季和玫瑰同归蔷薇属,样子颇相似,但月季比玫瑰少了浓香和尖刺,显得更有亲和力。五大道修了个月季园,各色的花开成一片热情的海。南开园里没有那么大的阵仗,只在大中路的草坪上隔几步种一丛。月季花盘圆润饱满,如珠玉一般散落在绿荫绿草的交相掩映之下,也别有情致。蔷薇开在西区的围栏旁,年轻幼嫩些的会穿出栏杆怯生生伸出几根花枝,老辣些的就干脆把栏杆攀得满满当当的,另一边垂下来如水瀑一般,待暖风一吹,那绿瀑就跟得令似的争先恐后缀满了秀气的小花朵,还飘着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蔷薇花期长,前后能开近一个月之久,故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走在西区公寓沿路都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今年春天,不知是谁将一辆自行车锁在了蔷薇丛下,花开的时候车筐里堆满了粉的白的小花。孤独的自行车和繁盛的花两种意象相叠加很有趣,像是青年的写照:身无长物,惟余前行的孤勇;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一手梦想,一手爱情。
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我对六年前的南开园之春——也是我在北国过的第一个春天——的记忆很模糊,记不起雪融冰消,记不起春花吐蕊,也记不起候鸟迁回,仿佛回过神的时候,南开园一下子就从冷寂变成了热闹,我却完全错过了春天的每一个节点。幸而欢乐和生机是压抑不住的,就像贝九交响曲的最末乐章那样,无论开头沉重的大提琴与低音提琴如何想压制住跃动着的、快乐的管乐们,最终还是不得不低头落败。欢乐的主题一波接一波,先是暗涌,逐步集结细流,慢慢汇聚成江河浪涛破冰而出,将大地铺满鲜活的春之生命。冰层越后,破冰一刻的快乐就越热烈,仿佛新生。这也是春之魅力所在:冬天永远都有,严寒、冰封亦会不时侵袭,但生命对于生机的追求是无止尽的,欢乐和希望也是无止尽的,总要相信,依旧会有东风,还给你绿叶还给你飞燕;凡是寒冬从你夺去的,下一个春天要全部为你召回*。
三月初的某天在校园漫步的时候,看到有只棕灰色的小鸟高高立在一个老夫子的铜像上。冬天没有见过它,猜想是一只早归的候鸟。小家伙转动着脑袋,神气活现地冲着彼时尚嫌寒冷的空气大声啼鸣,使我突然就生出了几分尊敬的念头。我亲爱的青年啊,我不祝你的生命没有冬天,因为这非人力所及;我惟愿你无论何时都是生机与欢乐的承载,永远敢为东风的引领,破冰的先锋。
*改自陈敬容《老去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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