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实在不能算个文化人,小学读了个三、四年级就退学了,不过,这也足以让她在爸爸面前支撑起一个文化人的体面。她可以读书、看报,读得了家电说明书、药品说明书。话说爸爸从来没有进过学堂,只是年轻时候在社会主义的大家庭里参加过扫盲班。两个40后相互帮助,也能满足日常生活的基本需求。
妈妈常常使用四个字的词语,但绝不是成语,你不必担心晦涩难懂,若要品得其中滋味,也要细细揣摩。歪,可以是“各留把弯”,也可以是“歪留个求”。呆,可以是“次米杏眼”,也可以是“愣迷痴眼”……诸如此类,满满俏皮乌盟风味。
妈妈操着一口纯正的乌盟口音,说话大嗓门。邻居家的墙头、热乎乎的炕头、闹嚷嚷的菜市场都是妈妈常交流的会所。“唉!老蔡嫂子,给我看着点门儿,我去趟市场买块儿布。”“噢,你去哇,我给你看的了。”妈妈在墙头的这边一喊,邻家的大娘一应。就这样,妈妈放心地走了。我们的家几乎一年四季不上锁。这要得益于良好的邻里关系,还有妈妈身为家庭妇女的时间优势。
妈妈虽然手艺不算高,可是常动手,敢尝试,乐在其中。妈妈常常蒸馒头,技术水平发挥的并不稳定,不过,她自有一套过人的理论。别人蒸的馒头碱大了,那叫黄(杭)哇(娃)哇(袜)的。自己蒸的馒头碱大了,就是黄(杭)增增的。再配上妈妈那眉飞色舞的表情,简直让人无从应对。你要是敢发表意见说,馒头碱大了,不好吃。妈妈一定会回你一句,“吃的你肚皮白了!"
妈妈不是厨师,甚至也不能算个巧妇。可是,自从出嫁成家以后,每每回家,妈妈总是急急地问我,吃啥呀,吃啥呀?这都几点了?!该张罗了!吃啥呀,炖鸡?还是炖排骨?而我能想到的,首选就是专属妈妈味道的山药鱼鱼。 那是妈妈的得意之作。先把土豆洗净蒸熟后,去皮捣成泥,晾凉后加莜面或者白面和好面团,面团热而微软。揪一小块面,放在掌心里,双手面对面搓成两头稍尖、中间略宽的长条,再挤压成扁而长的小鱼状,然后上锅蒸熟。山药鱼鱼蒸熟后,再配上土豆、豆腐、蘑菇、蒜薹熬成的汤。那略略弹牙筋道、微软温润的口感,让人吃得好不欢畅。这时候,妈妈就会在一旁得意地说:“你不要看我老朱,还是有两把刷子了!”
妈妈、爸爸这两个正宗的乌盟人,都爱吃油炸糕。不过,技术上还是爸爸掌握着核心机密。首先,要选择加工好的黄米糕面,加少量的水拌匀后,再上锅蒸。笼屉上铺好纱布,洒一层糕面蒸熟,取少许看看软硬,再决定接下来还要不要给糕面里掺水。就这样,一层一层洒,一层一层蒸,全部蒸熟以后,要趁热把这一大块糕面揉匀。刚出锅,既要趁热揉,还要揉充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爸爸把手放进事先准备好的凉水盆,快速动手去揉刚出锅的糕面。用不了几下,即使是爸爸那双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也耐不住烫手的温度,赶紧再去让手蘸蘸凉水。几十回合下来,面揉好了,我和妈妈马上动手把剂子趁热捏成圆形。有的直接下锅油炸;有的要包馅儿再炸,豆沙馅儿、土豆馅儿、酸菜馅儿……全凭喜好。刚出锅的油炸糕,脆,软,鲜,香,那叫一个美气。爸爸一口气能吃五、六个呢。
不过,在炸糕的过程中,妈妈也掌握着一项核心技术。她常常在一旁不时地发表意见,指点江山,“水多了哇?!啧啧,粘哇(娃)哇(袜)的。看你那个样儿,我知道你就水多了。”走过来说一遍,走过去又一遍,充满了“事后诸葛亮”的卓越智慧。好在爸爸也就烦一会儿,并不真的计较。
妈妈还会踩缝纫机。她把从市场里扯回来的布,请裁缝裁剪好,然后,自己用缝纫机轧住,用火烙铁把衣服熨好。就说熨衣服这一样吧,先要把炉火生得旺旺的,再把火烙铁这个带把的铁块儿放进炉火里烧红,然后,取出来放进预先准备好的凉水盆。瞬间,刺啦一声,蒸腾起一片水汽,烙铁周围水泡噗噗地爆裂。再拿着烙铁在铺着湿毛巾的衣服上熨烫。有时候,把握不好,还会烫坏了布料,使它发亮发硬,甚至烫出一个大窟窿。她笨笨的、努力的样子,常常手忙脚乱,只为节省一些请裁缝做衣服的钱。
妈妈快人快语、风风火火,可惜,这些都只活在我的记忆里了。如今的她,看不清了,拿不动了,渐渐地,什么也干不了了。她像一株深秋的格桑花,从花瓣开始,一天一天,一片一片,日渐枯萎。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终将彼此分离。但她一定不会消失。她会从我诚实劳动的笃定中醒来,她会在我洁身自好的坚守中绽放,她会在我想念她的时候从我心里长出来。她给我的,我不会交还,我要用活泼泼、热辣辣的生命传承我们的爱,传承那些属于妈妈的“活色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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