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而言,当然无需蒸汽波风味的“怀旧界面”来提醒,才能察觉那个m开头的山寨站点早已被忘却已久。主体民族的洪亮钟声开始在怯弱、敏感而凋敝的边缘族群上空回响,这不是什么新鲜事。至少在一个并非互联网的并非主流的种族身上,这件事到底也不过是“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总裁的发布会与其说是讲故事,倒不如说是向股东释放投资信号来得确切。一串串令投资人侧目的数字映射在他脸庞上时,可能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站点在这十年间被抄袭、被控告、被绞杀、被骸入、被出卖时的情形,一串串阴冷疼痛的记忆。万幸,今时今日,它们已被纳斯达克的钟声安抚,已被手游令人咋舌的营业额治愈。
然而还有最后一道门槛拦在眼前,使他们在将要大踏步迈向资本狂热时稍显踟蹰。这门槛低矮且挫丑,仿佛由宏伟宫殿的边角料所随意凿刻出来一样,上面遍布油泥与灰尘。留神细瞧,它竟似乎是个古物,隐隐绰绰地半露在柏油路上,暗示着自己曾经是这片土地上某座不起眼小庙的一部分。
这低矮且挫丑的门槛当然不能拦住他们,但却让宾客们在畅谈盈利宏图时,脸上稍显几分尴尬。我听到嘉宾说,原以为这是个给小朋友们看的网站,原以为这是个“所谓二次元”的聚集地,原以为这“霹雳霹雳”的洋文名称诡异得很。我看到说这话时,观众与他们的微笑。每一个人都把这当笑话听。这里面的潜台词却并非是“很抱歉我当年误解了”,而是“所幸这网站现在不是那样了”。
——当然,最后一个例子里的叠音洋文名姑且还留着,暗示着其流淌着的、来自邻国站点的高贵血统,犹如姓氏和祖籍一般不可抹除,并将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伴随着一个庞大的公司在数以亿计的人类族群中留下痕迹。
好时代,来临了。
事情的起源往往被人们记得最清,但这站点的起源却恰恰伴随着一个陌生文化在另一片土地上繁荣鼎盛之时。小族群的大文化,在大族群里就变成小文化。恰恰是地缘区隔巨大的族群,在其彼此的关联难以依靠共同信念维系的时候,陌生文化的陌生性给了他们重新获取话语权、重新燃起团结激情的可能,因此就让他们趋之若鹜。(上面这些话放在很多地方都解释得通——这也恰恰是某些学科引以为傲的缘由,但我觉得用这些话来总结这站点建立之时的局势,更能给它日后变迁的模样笼上一层宏大的悲凉。)新奇且无厘头的视频被引入,开源社区式的讨论氛围被引入,创作者浅薄的被认同感得到满足。可能促成这站点早期忠诚创作者们留下来的主要原因,就是例区文化里最草根的那一面——现在它们在快手上以另一种形式被继承下来。
(比这创作者更早的是海盗,但我们不提。每个人都知道六月底番剧搬运死透的旧闻(这是一份比较好的十周年贺礼),每个人都知道海盗跟倒爷一样的获利方式并不能构成一个站点(比如成人站点)值得讨论的“文化”的组成成分,所以我不讨论这一部分。真当自己是大小姐?)
如果问一问当年的碧诗,他的回答可能会跟当年忙乱地准备站娘的萌百运营差不多,“走一步看一步吧”。不过这回答倒肯定会迎来用户的欢迎。站点尚小,彼此更像是兄弟、同僚而非主仆、雇工时,那种外来文化的陌生感尚未被消解时,以弹幕的强沟通、观众的强烈“在场”感所维系的温情足以笼罩主流用户群体,自觉积极配合演出和维持纪律,完成了一场又一场大型互动作品的创作,并且维持了一个良性循环。每个人得到了成就感,每个人不再寂寞。
这样的历史瞬间在这个大族群里何其少有,何其难能,其中可以被一个人在年轻时所亲历,事后尚且能够大张旗鼓回忆的又何其罕见。(这可能是年轻共产趣味者增多的一个缘由)
12. 我最好的朋友
当一个族群崇尚污名化、消解主义或消费主义其中任意一种时,他们之中的意见领袖也必然逃不过这种污名化、消解或消费,甚至被迫地主动进行自我污名化、自我消解和自我消费。这站点所引入的文化氛围竟然真就同时具备以上三种特质。在此之前我们所熟悉的具备这种特质的群体叫做小孩儿,这种特质被称为童言无忌,这类作品被叫做街头童谣,描述这现象的寓言故事叫皇帝的新装。
然后当ACGN或者随便什么东西将年轻人的伪装暂时剥离时,他们在一瞬间获得了儿童般的趣味。
不过别忘了,追随儿童般趣味的年轻人们,手里却紧握着大批生产资料,他们执著起来将轻易打破社区脆弱的君子协定,掀起呛人的烟尘来。这个现象并不从李毅、李宇春、李田所(化名)开始,也不从卢本伟、龙玉涛、六小龄童(艺名)结束。而且这类现象把种种手段融会贯通,无所不用其极。用消解来污名化,用污名化来消费,用消费来消解。
站点作为一个视频发布平台,乐见那些于己无关的、法不责众的大众题材或远古素材,但却又怕树大招风,于是企图将其中于己不利的部分摘掉,可谁知创作圈子盘根错节一损俱损,多年来观看讽刺视频惯出毛病的观众又稍有风吹草动就跳脚讥讽。迈出第一步后便是进退两难,索性便在圈地自萌和下山投诚之间做个抉择。他选择了后者。
键盘侠三大武器,爆吧、人肉、p图,曾几何时的鬼畜也在其中有一席之地,而如今鬼畜早已成了罐子里斗蟋蟀的小把戏。他选择了投诚,则有一些视频就只能在更下一层的站点去发,则有一些视频就只能禁掉弹幕和评论。很多人都知道那个“搜索苏联笑话无法显示”的苏联笑话,这里则有一个曾经罔顾人权、版权发展壮大的视频站现在连爱酱某个视频都无法发弹幕的新笑料。是个有特色的黑色幽默。
但我是笑不出来,眼泪都往肚里咽。
眼见他宴宾客。
从九年前到如今,那个名称富有日语风味的网络春晚里唯一不变的,可能只剩绿坝娘。官方则以穿着华丽、制作精细的吉祥物出境,以餐馆员工与顾客关系暗喻站点客服与投稿人的关系,在一副宴宾客的喜庆氛围中让平均年龄低于员工十岁的客户群体安然接受洗脑。按照正常服务业的惯例,把自己打造成客户至上的殷勤服务员形象自然是最优选择,但以站点的独特风格而言,这样一幅精致服务员的样子却失掉了乡土气。换句话说,失掉了槽点。
他用精细的、镶金的荣耀来赠予创作者,用华丽浮夸的饰品装饰用户里的金主,但他赖以发家的文化里单单没有“褒奖”的元素,对于每一个人都带着调侃与揭短。他照例伪装着哭穷的桥段,但谁都能看见他是在用金线缝补丁。
连同更加热闹的创作者拜年剪辑,看似想让不同圈子观众彼此融入了解的活动,看似百花齐放为同一个主题走向一起的氛围,却让几乎每一个站内受众感受着在汪洋大海中寻找自己单推的焦躁。在这个以新闻站点率先推行的精准推送日益成为业界标配的时代,尝试诱导用户尝试相互平行的其他圈子的行为,似乎除了引发骂战外注定一无所成。
人类的情感本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在晚会上,嘉宾们一直在用“其实……不仅……还……”的句式来替这个站点打圆场,或是在替自己打圆场。像极了前后不能互相否定的讲法,用不容置疑的手段为用户贴上主流所认可的那些好青年的标签,替未成年人完成社会认同体系的建构。“好青年”们便像他们从小在长辈面前低三下四的那种心态,欣然接受了来自主流社会的金箍。
我记得这站点曾经是一群成年人夜幕里的篝火,现在却成了小孩们窗明几净的托儿所。
毕竟这是“一个百科全书式的网站”。一个今天五十二亿美元市值的上市公司。
就像乡里一起长大的孩子眼见得一起泥汤里翻滚的同伴西装革履地走进县城去,他自然会对以往的质朴友谊怀恋不已,但那同伴却早已打定主意,去往城市里赢得与白领们一起喝咖啡的机会。
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可能还有另外几个人会和我一样,觉得本不该把每个地方都建成窗明几净的托儿所,本不该会被人规定一个午休时间,被人日复一日看管着监督着你上床午休,然后告诫你这对身体有好处。然后也会有因此就养成了定时午休习惯的人来抨击我是个野蛮人。可他们也许不需要这站点来扮演托儿所的角色,手游的定时打卡机制已经将他们培养成按时午休的好机器了。
一个时代的反叛能量被消费品所耗尽,言语的利刃成了打闹和嬉戏,逻辑的思考成了捏他和表情包,一见手游,立刻想到舔立绘,立刻想到赤膊,立刻想到炼铜,立刻想到四斋蒸鹅心,立刻想到自嘲,令和猛男的想象力唯有在这一层如此跃进。
有些东西当然与这站点无关,有些事件也不以这站点受众的意志为转移。陌生的文化消失了陌生性,用vlog将本土的抖音式乐子摆在新观众的眼前;用vup替代掉vtb,再用唱见中之人替代掉二流vup,最后线下联动打破次元壁;用娱乐明星的粉丝稀释亚文化氛围;用国漫古风替代掉日本番剧;用纪录片替代掉电影;用小学生日记和泛娱乐新闻填充文章区。所以对立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对手已经被移出擂台,你不能击打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但是他照旧占据着关于某些名词的解释权,成为某些群体在媒体和大众那里的代名词。就像搜索引擎、电商平台和即时通讯软件一样,垄断且无法回避。他还垄断了那些弹幕的解释权,就像曾被人们讥讽的年度网络热词一样,逼迫着人们靠着正话反说来抵制它。
这里不存在太多的对错,因为大人才看对错,小孩子们早已懂得趋利避害。
所以我遥祝总裁跨过那道低矮且挫丑,且日益被风蚀日晒、损毁殆尽的门槛,祝这站越办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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