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贾母寿辰将至。连日宾客络绎不绝,王夫人和王熙凤迎来送往一刻不得闲,尤氏也一早过来照应,至晚方回。
八月初三是正日子 ,贾赦贾珍贾琏等商议定了,自七月二十七至八月初五,两府齐排筵席,招待各路亲朋权贵。
荣宁二府人人忙的脚不沾地,茶饭无心。这几日尤氏不回东府,白天待客,晚上宿在李纨房中。
初三日,王熙凤忙了一天,眼看天色已晚,刚坐下歇歇喝口茶,命人摆饭。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急火火走来。在外间打听正要用饭不敢造次,急的团团转。
凤姐就叫她进去问何事。
原来是尤氏从贾母处出来往园子里去,只见各处大门、角门大敞四开,明灯蜡烛,竟无一人看守。
命丫鬟银蝶去叫一个该班的来问话,班房里只有两个婆子。婆子只顾着分菜果,又欺负尤氏素日好性儿,且是东府的,推三阻四不肯去传人,被银蝶三言两语戳破心思恼了,不分轻重狠狠排喧了一顿,不但明里暗里指摘尤氏的丫头多管闲事,更编排“东府御下不严、人人拍须遛马”。
尤氏此时已到怡红院内,闻言气极,命将人传来责问。偏巧派去的小丫头遇到周瑞家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周瑞家的赶着骂了该班的婆子,一溜烟跑去奉承劝慰了尤氏一顿,大包大揽,又跑来回凤姐,添油加醋,如此这般。
王熙凤捋捋剧情,知那两个倒霉婆子是邢夫人那边的人 ,其中一个是陪房费婆子的亲家。周瑞家的素与二人不对眼,有意借题发挥。
也不点破,气冲冲一拍桌子:“刁奴可恶!赶明儿亲戚们都得罪了可怎么好!”
周瑞家的一抖搂,陪着笑脸不敢做声。
王熙凤随手捻一块核桃仁放入口中 ,睨一眼周瑞家的,“周姐姐说该怎么处置?”
周瑞家的张口就来:“还能怎么着?赶出去呗!二奶奶不知道,这两个婆子,哎呀,那是,啧啧,……”
平日里就仗着邢夫人的势不服管,眼睛放在头顶上,吆五喝六,偷偷摸摸,哪里堪用!
“既这样,就依周姐姐意思,打发了吧。也不用叫林之孝家的进来,就烦周姐姐走一趟,也别等明天,吩咐人把那两个连夜赶出去,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去。剩下的事儿,周姐姐看着办吧。一一哎呀我快饿死啦,平儿,咱们吃饭!”
周瑞家的正合心意,颠颠儿的一路小跑,也顾不得想凤姐是不是太急躁是不是有甩锅的嫌疑,更不嫌累,赶着叫了一个交好的管事儿的 ,领着人处置了两个婆子,另安排两个自己的人临时顶上 ,又命一个小丫头去李纨处回尤氏。
尤氏还没歇下,正在气头上,淡淡说一声“知道了”完事儿。
等到次日费婆子知道了气得跳脚大骂,她亲家已经在半路上了。偷空跑去邢夫人面前哭诉,说她亲家一把年纪,并没有大错,不过同东府的丫头拌几句嘴就被凤姐抓住不放,命周瑞家的赶出去了 ,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
因她家老头没了,儿子费大福接手老子差事,专管每年府上添置金银器皿,是个有油水的肥差。
前几日费大福因为赌钱欠了账,借着老太太寿辰做假账,被王夫人查出来,革去差事打了一顿,至今还在床上养伤。
后来听说事情是凤姐提醒着太太做的。旧仇未去,又添新恨,焉能不恼?说出话来句句带钩,极尽挑拨。
邢夫人偏听偏信,登时火大。因为牵扯到周瑞家的是王夫人心腹,又不好发作。
人前背后故意给凤姐甩脸子,无奈后者视而不见,压根不接招。
邢夫人气得肝疼,又顾忌凤姐不似先前恭顺知理,不敢正面冲突,只好暂且压下这口气,连带王夫人一起恨上了。
忙过这阵子,人人松口气。王熙凤累得大睡一天一夜。
这具身体常年超负荷运转,着实透支的厉害。没了原主强大的心理素质、十足的干劲儿做支撑,穿来的这位是个懒散的性子,特别容易疲乏。
人只念她大病初愈不久,也不疑有他。某些小人背地里猜疑,暗搓搓咒其早死,只是万万不敢露出端倪。
至于放出去的高利贷,早在才清醒的时候就命平儿全部收回,一应票据全部销毁。收支账目全部上交王夫人。王夫人多年成精,府上财政危机日益凸显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清静惯了不爱理会。
那时王熙凤搞这么一出,倒有几分交代后事的意味。王夫人一则张惶,二则多少有几分心疼,一连几天夜不能寐。
后来凤姐答应重新理家,心刚放下一多半,谁知眼瞅着楚霸王似的一个人精力体力大不如前,竟是有成为林黛玉第二的趋势。看这情景,想像以前那样悠闲,当幕后大掌柜,是不成了。
得空免不了筹算筹算,跟贾政唠叨两句。贾政虽不大管,好歹心里有了一点危机感。
这天午后,凤姐歇中觉起来,带着巧姐吃了一点水果点心,拿了一些糕点喂黑虎。平儿在一旁服侍,笑嘻嘻瞅着。
黑虎不像普通家养狗狗,拽得很,除了凤姐谁也不爱搭理,头扬得高高的,垂着眼皮看人。这屋里熟识的人,投喂可以,来者不拒,就是不搭理你不稀罕给顺毛,一副给你面子快知足吧、少来烦我,拽拽的大爷相。
偏又长得一副萌萌吉祥物形象,让人讨厌不起来。
王熙凤看着稀罕,这狗大爷摆起普来比喵主子还有气势。
倒是黏王熙凤黏得厉害,只要在这院里,几乎是寸步不离。被不留心踩到过几次爪子尾巴痛的嗷嗷叫之后,改为不离视线十步以内。
忠贞不二的架势让丫头们称奇,只有王熙凤自己心里明白:除了自己,谁舍得拿金银珠宝来喂它?
黑虎不挑食,小小块头饭量大得吓人,却只有吃些金银之类才能饱腹。而且只吃不泄,从不担心铲屎问题。真是理想型宠物!
院子里丫鬟传话:“太太来了!”
王夫人也不带人,气鼓鼓走来,面色沉沉的竟有几分狰狞。
如今凤姐性子和善了许多,不再动辄发火惩治犯错的下人,许多时候王夫人不得不拿出严厉来,多年树立起来的佛爷形象无形中开始坍塌,自己却一无所觉。
一进院子,正房内传来狗吠声和小孩子的笑声,凤姐毫不加矜持开怀大笑,听着尤其刺耳。
丫鬟打起帘子,王夫人铁青着脸进了屋。
恰好黑虎追着尾巴转圈圈玩,巧姐拍着小手数数:“一圈,两圈……”
眼看一个黑糊糊的小团子转到脚边,王夫人抬腿一脚,黑虎嗷嗷叫着滚出老远,“彭”撞到桌子腿上,白眼一翻,四仰八叉躺倒不动了。
平儿哆嗦了一下,心疼的脸白了。小小一团只有巴掌大,软软萌萌的,王夫人怎么忍心下得起脚!
有它天天卖萌耍宝,这院里一天的欢笑声比以前一年都多。尤其巧姐经常追着它跑,饭都多吃半碗。
巧姐更是心疼,第一时间冲过去抱起黑虎,哇一声哭出来:“不好了,黑虎死掉了!”
一只狗而已,至于吗?王夫人一脸不虞,有心斥责两句,两道冷冽的目光直直地射过来,心里打个突,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
再看王熙凤虽然面上有不满之色,跟平时也没太大差别,谅她不敢为这等小事对自己不敬,心想大概是看错了?
王熙凤知道黑虎皮实的很,顶多就是撞晕了,也不管王夫人,几步过去把巧姐搂在怀里柔声安慰:“巧儿别担心,黑虎没死,就是头晕爬不起来了。来,跟着妈妈做,摸摸头,呼呼呼……”借着身体遮挡拿手指上的红宝石戒指轻轻蹭蹭黑虎湿漉漉的小鼻头。
巧姐学着嘟起小嘴吹气,格外卖力,吹得黑虎几根长长的睫毛都立起来了。
黑虎吧唧一下嘴,伸出小粉舌头舔舔,慢悠悠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的小眼神又可怜又可爱。晃晃头,蹬着小腿挣脱巧姐的小手,撒开四条小短腿一溜烟逃走了。
经过王夫人身边时稍微拐个弯蹭一下裤脚,爪子踩着鞋留下一个爪印,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巧姐破涕为笑, 虽然心有不满,还是迎着王夫人问了好,迈开腿咕咚咕咚追着黑虎跑了。
平儿看了王熙凤一眼,向王夫行个礼,随后跟出去。
“巧姐,慢些跑,小心脚下!”
王夫人侧身避开,低头瞅一眼鞋上的爪印,皱皱眉,一脸嫌弃。
王熙凤瞄了几眼,若无其事请王夫人坐,面上淡淡的,显然还为那一脚介怀。
一般人的正常反应是下意识躲开,避免踩伤狗狗。王夫人非但不躲,那一脚又快又狠,快赶上足球射门了,哪里像是经常吃斋念佛的人?
过后也没有愧疚的意思,难道狗命不是命?
黑虎在自己院里是过了明路的,旺财带回来的小可怜。旺财是谁,谁不知道是凤姐的天命福星,地位高得很?
退一万步,打狗看主人。王夫人这是没把狗的主人放在眼里呢。
小红斟了茶来,王夫人接过茶,呆了一瞬,方想起来意,瞪一眼小红:“出去!”
小红从没见过这样的王夫人,眼神凶狠,脸色铁青,竟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倒吓一跳,下意识去看凤姐。
凤姐摆手示意,小红忙向王夫人行个礼退出去,心下狐疑,临出门偷偷瞄一眼王夫人的背影。到外间大声命婆子们散了,只留三两个门外伺候。
凤姐暗笑:好伶俐的丫头。难怪宝玉屋里的几个大丫头合起伙来排挤她,想是慧眼识人,认出这是一支潜力股?
王夫人留意到小红的小动作,心中不满更甚,觉得凤丫头越来越不尊重自己,连带下人不把自己这个当家太太当回事。
压着性子打袖口取出一个绢包:“你看这是什么?”
凤姐熟知剧情,心中已经有了猜测。作出狐疑的表情打开绢包 ,果然是绣春囊。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人真巧,手工锈出来的东西栩栩如生。一对男女赤条条抱在一起,女子露出一个如醉如痴的侧脸,樱口微张,呻吟喘息之韵呼之欲出。
凤姐“呀”一声低呼,手一抖险些给丢出去。忙用手帕重新包了掷桌子上,嫌弃地抖搂手,好像多怕脏似的。
后知后觉想起是不是演过了,瞄一眼王夫人,后者脸色反而缓和了一点点。
“太太,这是哪里来的?”
“你问我?我倒要问你,这个东西是如何遗落在园子里的?被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捡到,幸亏你婆婆拦下了,要是交到老太太手里,或者被园子里姐妹们捡到了,那还了得!”王夫人痛心疾首,越说越气。
凤姐心中冷笑,为原主不值,面上也冷了几分。
“太太因何一心认定是我的?难道在太太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
问得直接,王夫人变色语塞:“你……”
“太太您细想,我和您一样是王家教出来的女儿,我几斤几两您是老一清二楚,您说我会稀罕这种粗制滥造的腌劳什子么?”
王夫人:“……!”
太扎心了!偏又句句在理无可辩驳,真是气死我了!凤丫头怎么这样了,跟个刺猬似的,浑身长满了刺!
腾一下站起来:“凤丫头,你怎么说话的!”
凤姐不看她,捂着脸,偷偷掐一把手臂内侧,用劲儿大了,疼得一阵呲牙咧嘴。
“呜呜,原来姑妈心里我是这样的人!姑妈尚且这样想我,别人还不知怎么样呢!呜呜,我冤死了!”
变脸好快!
王夫人顿时有一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无力感。
一声“姑妈”勾起了往事,心不觉软了两分。恍惚记起侄女小时候缠着自己撒娇的样子,坐过去拍着肩膀柔声安慰:“不是你的就好。我错怪你了。好孩子,不哭了啊。”
凤姐止住哭泣,低头抹眼泪,心里头乐呵:“果然又会撒泼又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王夫人叹气:“你婆婆打发人封了这个给我瞧,我气糊涂了。不知什么人这么下三滥,园子里姐妹众多,若是出点什么事 ,可怎么得了!”
凤姐内心表示理解。出了这样的事,王夫人担心愤怒都不为过。
古代人看重清白声誉,女子尤甚。万一被不安好心的人传出去,贾家姑娘们的名声受损是肯定的,家风家教也难免遭人诟病,甚至宫里的元春也可能被牵连。
惹出事来的人,着实可恶!
再被王夫人拉着商讨对策时也没那么反感了。正琢磨着怎么揪出真凶而不兴师动众,平儿进来回,王善保家的求见太太。
“让她进来说话。”王夫人说着起身到外间。凤姐落后几步。
平儿看看凤姐眼圈,悄声问要不要洗把脸,凤姐摆摆手,拿帕子擦擦眼角。
几个泪珠儿而已,一擦就干了。眼圈揉红了?那老婆子不是来看笑话吗,让她先小小得意一下下,晚会儿就知道什么叫“登高必跌重”。
王夫人坐着吃茶,王善保家的站在下首,笑得一脸谄媚里带着得意,“大太太让我来问问,那个东西……查出来了没有?”
王夫人一阵心焦,随口问道:“你是多年的老人了,可有什么好主意没有?”
王善保家的立刻来了精神,满脸褶子欢快地抖起来,“要老奴说呀,园子里那些丫头们早该管一管了。仗着服侍姑娘们,得了诰命似的,一个比一个普大,大不成个体统。宝玉屋里的晴雯是头一个,掐尖要强……”
“王妈妈,话可不能乱说。跟姑娘们的丫鬟原比别的娇气些,护着主子是她们的职责。你老天天在大太太跟前伺候,不大往园子里去。偶尔去一遭她们或不留心或顾不上,怠慢了你也是有的。你老大人有大量,何必记恨在心上?”
被王熙凤连敲带打一语中的,点破了那点小心思,王善保家的登时紫涨了老脸叫起屈来:“二奶奶瞧您说的,我哪有记恨谁了?”
当然有,不过不能认,死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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