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公主的女仆们正和公主一般大,都是十几岁的年纪。
城堡里总有穿着华贵却不甚面熟的人来访,每当使者在公主的房门前高声报出来访者的名字,那七八个十几岁的女仆便立刻从游戏和闲聊中回过神来,开始围着公主忙得团团转。而同样十几岁的公主则一边接受着女仆们的伺候,一边极力摆出一副大人的样子。
有一天,一位浑身披挂着白羽的客人来到公主的房间,一脸庄重地将一个装饰着宝石的漂亮盒子送给公主后,又向公主的女仆们一一搭讪,笑着问起她们的名字。他对着女仆中那个不断被他逗笑的女孩高声许诺,等她将来长大便会回来娶她,并在其他女孩的注视下不动声色地发誓,说出一串令女孩微笑的花言巧语。
一身白羽的客人离开后,女仆们都安静下来,公主则轻抚着膝上装饰着宝石的盒子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奇迹出现了,那个尚还青涩、缺乏魅力的女仆,自从确信被人深爱的那天起,竟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在为公主打扫房间时,她也一次都不曾出于自负和好奇,妄图打开那个属于公主的盒子。然而,心里的某处,她总觉得自己犯下了僭越公主的罪。她不敢再穿公主赏赐给她的漂亮裙子,每当有地位稍高的人赞许她的美貌,她便惶恐地低下头来。
后来,公主和女仆都到了日渐成熟的年纪。公主开始频繁离开城堡,去参加邻国的宴会和典礼,而女仆们则不再一起游戏和闲聊,只是在互相照面时半真半假地一笑。没人再提起当年那位身披白羽、满口允诺的客人,对于那位出落得异常漂亮的女仆,大家也都不再把她的美貌当作奇迹。
一个公主坐着马车离开城堡的夜晚,貌美的女仆独自在宫中的庭院徘徊。庭院中洒满朦胧的月光,院中央盛开着的两三棵桃树像是飘浮在那里。女仆失神地望着月亮,忽然,花荫中冒出一个人影。短短的一瞬间,女仆觉得那是曾经允诺过自己的男人回来了。但立即,她看清了,那是一个寒酸的身影。
从花荫里冒出的男人一副平庸的市井面孔,身穿细长如蚊子腿的长裤,高举着袖口磨损的双臂夸张地行礼。
——公主啊,请您一定要听听我说的话!
一脸困惑的女仆愣住了,半晌,她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告诉对方认错了人的时机。她后退一步,双腿颤抖地下定决心:好,既然如此,那我就在这个下等人面前假扮一次公主吧!
——不用行礼了,到底是什么事?
——老鼠,老鼠来了!
——老鼠?
——老鼠!吃人的老鼠!老鼠吃人!
那人的话音还未落,一名不知从哪里冲出的侍卫便带着长剑走了过来。一脸惶恐的男人知道自己此时脚下站的并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便用惧怕的神色盯着侍卫的长剑,一边告辞一边逃离了。
女仆小心地看了一眼举着长剑的侍卫。看到了自己假扮公主的,唯有他一人。
——我不在的时候,城堡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公主回来的时候,像平常那样问她。
——没有。
她答。并非忘记了那个因为老鼠而跑来求救的男人,而是害怕公主细问之下,自己冒充过公主的举动便会暴露。
自幼被选入城堡陪伴公主的女仆并没亲自见过老鼠成灾村子里是怎样的一番惨状。她放心不下的,是当天晚上的那个侍卫。
她处处留心,每当侍卫和公主站到足以听得清对方说话的距离里,她就立刻跑到公主身边,毫无必要地替公主扇两下扇子,再编个借口和公主一起离开。善良的公主以为自己的女仆和侍卫暗生情愫,便总是半路遣散女仆,让女仆回到侍卫的身边。后来,每当侍卫在女仆面前出现,其他的女仆便也要窃笑一番。
——没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将你许配给我了。
只有两个人在时,侍卫向女仆这样打趣道。
——我不想嫁给你,笨蛋。
女仆还一心惦念着那个当年发誓要娶她的客人。
——要是公主真的开口把你许配给我,你拒绝得了吗?
——没想到你竟是个无赖。
侍卫笑起来。
——无赖?无赖也好过冒充公主的下女。
——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忘了那天晚上我冒充公主的事?
女仆打量着侍卫。侍卫正微眯着双眼,斜睨着女仆。
——一个吻。
——那么,你要说话算话。
就这样,城堡里那个长得比公主还美的女仆,把她的第一个吻给了一个她不曾爱过的侍卫。
事情真正的后果并未就此消失。不久,鼠灾爆发了。先是作为税收的粮食荒唐地锐减,接着不断传来鼠群毁掉整个村子的消息。传言鼠群所过之处,人和牲口白森森的骨头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女仆跟随公主爬上城堡的高塔,在那里,她们看到了鼠群正如溪流般从村庄蔓延到街巷。女仆震惊不已,那些成群吱吱叫着的细小生物,竟真有将一切生命都啃食掉的力量。
女仆不安地看向公主。此时,俯瞰着灾情的公主,泛着不似人世的忧虑怜悯之色,因此更显得高雅。
女仆忽然在心里惊觉,自己世俗的美貌,是无法和公主的高雅相比的。眼下蔓延的鼠灾,大概就是自己冒充公主的报应吧!她想,因为我冒充了如此高贵的公主,所以整个国家都蒙受了灾苦!想到这里,女仆颤抖着双膝,几欲跪倒在公主面前。
可是,女仆终究没有说出“请您惩罚我,让国家得到解脱”这样的话来。眼下的情形如此险恶,而自己则站在城堡的高处,身处于原本不配拥有的宁静之中,俯瞰鼠群吞没村庄和街巷的奇观。她涌上一股奇妙的感受,如同猫咪蹑足走在天鹅绒上一般。那感受是疯狂的前兆。
她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那力量驱使她相信,那个曾经允诺过迎娶自己的男人,一定会回来救她。
很快,城堡里也陷入混乱,人们知道鼠灾终有一天也会蔓延至宫中,在绝望中将礼数和规矩都抛之脑后。王宫贵族们开始挥霍最后的权利和财富,下人们则开始犯上作乱,彼此仇恨。在酒色中失去神智的国王疯癫地撕扯起仆人们辛苦刺绣的锻锦,那原本是为几个月后公主的成人礼准备的布料。
女仆置身于这混乱之中,她的头脑中理智的弦终于崩断了。她跑到公主的房间,那个装饰着宝石的盒子仍放在公主的枕边。
——这应该是我的!她说着,将盒子抱在怀里。
公主只是在一旁脸色苍白地看着。老鼠的吱吱声此时已经出现在城堡的回廊。
女仆打开盒子,无端地相信那一身白羽的客人会像魔法显灵那样突然出现。她激动地颤栗。老鼠已经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而她相信自己定将不死。
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她果真看到了白羽。
一尘不染的白羽从盒中绽放般地飞腾而出,她发出狂喜的尖叫。而下一秒,鼠群便将她吞没,尖叫变成了惨叫。
她没能看到,从盒中腾出的白羽,是白色的鹰。
白色的鹰一只一只从盒中飞出,完美地猎杀着在城堡中肆虐的鼠群。她没能看到这一切,因为鼠群在这之前已要了她的命。
唯有公主被解救了,她走出去,看着猎杀着鼠群的鹰,和已死在肆虐鼠群之下的人们。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她走在已一无所有的街上。她所过之处,仅剩的老鼠四散奔逃。羽毛洁白的鹰,始终守在她身后。
她不知道究竟是谁保护了自己,是若干年前那个莫名其妙留下了这个盒子的男人,还是那个从自己的房间抢走盒子的女仆,抑或从盒子中飞出的鹰有自己的意志,成为了某种不知名力量的化身。但那无关紧要,公主已习惯了被保护,也习惯了保持大人般的姿态面对那些她不懂的东西。
很多年后,当公主也开始变老,她嫁给了一个对她一无所知的男人。
男人需要一个妻子,而公主已不再是公主,她需要一段新的生活。那只漂亮的盒子仍被她留在床头,而盒子上装饰着的宝石则被男人用刀削下,到集市上去换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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