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池塘的主人

    池塘的主人以前不属于这里，在我哥出生那年，有人把塘填起一块地面，盖了一层的房子，住进了一对儿中年夫妻。

    他们承包了池塘，里面的鱼，虾，荷花，莲蓬，莲藕都是他们私有的，供我们邻里们公用的只有池塘里的水。

    男主人负责田地里农活，还有收池塘里的食物卖掉，女主人在家除了养鸡种菜以外还是一个”香头子”（算命先生），偏房里奉着菩萨，一年四季都会有各地的人慕名而来，祈求平安，解惑，转运。

    他们没有孩子，女主人离过婚，在外地有自己的孩子，男主人在之前一直跟两个弟弟住，他俩收养过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女孩子，小时候女孩儿会跟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一起玩，一起上学，但在我还没有上学之前，他们因为养不起，把姑娘送回了亲生父母那里，听说领走孩子时那边父母给了他们一笔感谢钱。我只还记得小女孩的名字叫“莲子”，跟我也很要好，但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他们的夫妻感情不好，男主人脾气大，经常打牌喝酒，牌品差，输了牌喝了酒就要耍酒疯，不只是回家对着女主人发脾气，而且会在邻居们之间耍横。小时候我妈带着哥和我，碰到这种情况都要早早地吃完饭，紧关家门。那时候棒棒（狗）还在，它会一直各个院子转着跑着叫唤，我们躲在屋里听着外面喝醉了的人恶狠狠地扬言迟早要弄死这个狗东西。

    我们孩子帮跟他们家打交道最多是关于池塘了，因为满塘诱人的荷花，莲蓬，水底的鱼，我们会想出各种鬼主意跟他们打游击，偶尔会被他们抓住吓哭几个小点的孩子，但从小到大，池塘里的东西谁也没少吃。

    后来邻家孩子们都长大了，陆续离开了家。而他们家的矛盾愈演愈烈，女主人终于受不了打骂，离开了这里，去了外地的儿子家。她再走之前说，一直没走，是不愿意让邻居们来忍受这个疯子的恶行，如果她在，至少只有她比较受累。之后，男主人再精神了一两年，便开始服软了，跟人讲话不在那么叫嚣，讲他力不能及，越来越孤单。

    而女主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家去外地的孩子，每次回家听人讲家里人的事情，一年又一年，我在外地的生活不断变化着，家里人的变化也是更大，因为变得不只是生活，还有存在状态。

    我家搬家之前，有次他跟我妈讲，平常他一个人坐在家里，看着我们去菜园时从他家门口走过，心里就会好很多，以后我家也搬走了，他就更难了。

    去年过年回家，听说男主人生病了，他自己人跟邻居们讲的，说自己吃不下饭了，去县医院看病，医生说还有两个月能活，他不信，又去临县看，不认识路，边走边打听，被路人骗，不断地绕路，走错，最终临县医院的出结果也还是一样。大家半信半疑，一边认真地安慰他放宽心，一边像是在听笑话，也有人怀疑这是他的计策，因为逐渐有一些亲戚过来看望他，并且给留下一些钱，说些希望他能康复的话。而他也依然会骑上那个噪音很大的摩托车去串门，去打牌。

    这半年我在外面没有听说他的消息。

    暑假这次回来，问到池塘家男主人，我妈跟我说他走了，过完年没多久就走了，死在他弟弟家。我突然很震惊，可能当初我在听他自己讲这个结果的时候，也没有很相信，在我的潜意识里觉得这样一个蛮横霸道的人，没有什么能够制得住他的。

    我问我妈他家女人回来了没。我妈说没有，活着的时候就不来往了，死了还来干吗。

    昨天跟我妈回去，阴天的早晨五点钟，天还是蒙蒙亮，池塘上的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住了，满屋的灯都还亮着，胆小的人可能看着会觉得有点吓人。那屋里的电不经过电表箱，是以前男主人从进表箱的公用主线上直接连接到自己屋里，躲过电费的。当初他独人一个，公家拿他也没办法。

    我妈问我觉得他可不可怜，想到他这几年的境遇，我点了点头，人常常是到这最后一段时间才开始温和一点，什么都没有了，才去认服，然后自己也没有了。这样子的人，是可怜的。

    以前棒棒丢了的时候，我难过了很久，一直在心里默默许愿，希望它有来生，托生成人，不再受人的欺负。但想想作为人，这一辈子的经历，也很难能明白怎样才能是不可怜的。

（图片拍于冬天）

关于池塘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