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贵族
阿比西尼亚 埃塞俄比亚
厚厚的石灰石墙壁和多年的封闭使得那些仍住着人的房间一年四季都凉凉快快的,当然更多的还是因为十二月的微风会带着哨音从缝隙里吹进来。
她一举一动都静悄悄的,无影无形。她的妈妈被她这种奇特的天性吓住了,在她的手腕上挂了串小铃铛,为的是在昏昏暗暗的家里能随时知道她在哪儿。
因为从西班牙传来了好消息,这一年的圣诞节也比往年过得快活。但是这座城市已经没了往昔的模样。主要的奴隶市场已经迁到了哈瓦那去了,这边大陆上的矿产主和农场主都更乐意去英属安的列斯群岛购买更便宜的走私劳力,这样一来就好像有了两个城市:一个在那些大帆船停泊在港口的六个月里,欢天喜地,熙熙攘攘,另一个在剩下的六个月里,昏昏欲睡,等待着大帆船的归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爱这个女儿的,可现在,对狂犬病的恐惧使他不得不承认他为了省心一直在自己骗自己。贝尔纳达正好相反,问都没问自己这个问题,因为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不爱这个女孩,这个女孩也不爱她,她觉得这样很公平。他们之间会因为这女孩产生怨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身上既有这个人又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不管怎样,只要这女孩死得其所,贝尔纳达已经准备好演一出号啕大哭的好戏,表现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的哀伤,以此维护她自己的名誉。
这一路可不容易,奈普图诺已经年过七十,做事没一点主意,还是个近视眼,他更习惯的方式是让马自己顺着认识的路走,因为马比他还认路。
贝尔纳达让他低下头,以便自己够得着看看他的牙齿,他咯吱窝里的氨气味儿熏得她心荡神移。
“真遗憾,人类正是因为缺乏和马的交流才止步不前的,”阿布雷农肖说道,“如果什么时候消除了这种障碍,我们就可以造出半人马来。”
凡是幸福无法治愈的,任何药物也都无法治愈。
一个疯子,只要有人能接受他的逻辑,他就不能算是疯子。
除了母鸡之外,他什么动物都害怕。然而,在庄园里,他近距离地观察了一只活母鸡,在脑海里把它想象成一头母牛那么大,既而意识到母鸡是一种比水里陆上其他任何生物都要可怕得多的怪物。
在流放的第一年里,有一回他在睡梦中被巨大的响声惊醒,那声音就像发洪水,那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庄园里的牲畜都悄无声息地从过夜的圈栏里跑到了旷野中。它们沿着一条直线,一声不吭,把一切挡道的东西都踩倒在地,穿过牧场和甘蔗田,蹚过湍急的河流和沼泽地,打头阵的是大牲畜群,外加驮马和走马,后面跟着猪羊和各种走禽,它们排成怪异的行列,消失在黑夜中。就连擅长长途飞行的鸟儿们,包括鸽子,也都是大摇大摆地步行离去。清晨,留下的唯有那条守在主人房门口的猎犬,从那时起,侯爵便和那条猎犬以及后来陆陆续续养在府中的其他猎犬结下了近乎人类间的情谊。
其实很简单。德劳拉梦见谢尔佳·玛利亚坐在一扇窗前,外面是一片大雪覆盖的原野,她怀里兜了一串葡萄,正一颗一颗地摘着吃。每摘下一颗葡萄,枝上马上又长出一颗新的来。在梦里能明显看出,女孩已经在那扇无始无终的窗户前待了很多很多年,一直想把那串葡萄吃完,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最后一颗葡萄意味着死亡。
她告诉他:梦里她站在一扇窗户前,窗外下着大雨,她一颗一颗地摘着吃怀里兜着的一串葡萄。德劳拉有种被恐惧用翅膀扇了一下的感觉。最后的答案近在咫尺,他浑身发抖,壮起胆子问道:
“最后怎么样了?”
“我不敢告诉您。”谢尔娃·玛利亚说。
谢尔娃·玛利亚始终没能弄明白卡耶坦诺·德劳拉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不再带着装有精致甜食的篮子来和自己共度良宵。五月二十九号这天,已经奄奄一息的她又一次梦见了那扇窗户。窗外是大雪覆盖的原野,那里没有卡耶塔诺·德劳拉,他永远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她怀里兜着一串金色的葡萄,她每吃掉几颗,葡萄串上就马上长出新的来。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两颗两颗地摘,为了把最后一颗吃进嘴中,她几乎喘不上气来。等到女看守进牢房来准备带她去进行第六次驱魔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为爱死在了床上,她的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皮肤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被剃得精光的头皮上,一缕缕的头发像冒泡泡一样涌出来,眼见着越长越长。
在他看来,女人天生被赋予了某种自成一套的理性,可以让她们在现实世界的种种机缘巧合之间纵横驰骋。一想到要和她们打交道,哪怕只是面对一个像谢尔娃·玛利亚这样毫无自卫能力的小女孩,他手心里就冒出了冷汗。
有时候我们会把某些我们搞不懂的事情归结为魔鬼在作祟,而不去想,会不会是我们对上帝的理解还不够深刻。
对于魔鬼的话,哪怕是真理,也不要相信。
只要对方能承受,万事皆可为。
鹈鹕展开双翅,停在高空中一动不动,仿佛飞着飞着突然死去了一般。
在长时间的寂静之后,主教暗中瞄了他一眼,看见他两眼发光,对这个虚假夜晚的魅力无动于衷。
岂止看过,德劳拉对那些记录进行了深入研究,与其说这有助于了解谢尔娃·玛利亚的状况,还不如说这有助于了解院长的心思。女孩入院头一天早晨待过的地方、碰过的所有东西都给驱了一遍魔。所有和她接触过的人都接受了斋戒和净化。第一天抢了她戒指的那个见习修女被罚在园子里强迫劳动。大家纷纷传言说那女孩徒手杀死了一只山羊,开开心心地肢解了它,又兴高采烈地就着调料吃下了山羊的睾丸和眼睛。她还炫耀自己的语言天分,和非洲各个国家的人都谈笑自如,比他们自己彼此之间交流还要顺畅,此外她还能与各种动物对话。修道院里养的十一只金刚鹦鹉,二十年来一直装点着花园,女孩来的第二天,一大早,它们无缘无故地死得一只不剩。她还用假嗓音唱魔力十足的歌曲,把奴仆们迷得神魂颠倒。当她知道院长在找她时,她使出只让院长看不见她的隐身法术。
刚刚感受到加勒比海夹杂着夜间鼓声和番石榴成熟香气的第一缕微风,他便脱去了春季的华服,袒露着胸膛,在女士们的圈子里走来走去。
二十四年以后,在主教府那间幽暗的图书馆里,他意识到,从他手里经过的每本书他几乎都读了,经过批准的也好,被查禁的也好,就是没读完那本书。他感到,就在那一天,一段完整的人生结束了,另一段不可预知的人生开始了,想到这儿,他不寒而栗。
她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陪伴她的只有蜂蜜和可可。两个星期后,她走出房间时活像一具移动的死尸。一大早,侯爵就发觉有人在忙着做外出旅行的准备,但他没太上心。在阳光开始变暖之前,他看见贝尔纳达骑着一头温顺的骡子出了院子的大门,后面还跟着另外一头,驮着行李。她这样出门是很经常的事,不带螺夫,不跟奴隶,不向任何人告别,也不说出门的理由。可侯爵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除了每次都带的箱子之外,这次她还把多年来埋在床底下的满满两罐黄金也带走了。
德劳拉没有告别就逃走了。
德劳拉觉得自己没了遮拦,浑身赤裸。
她有一次对卡耶塔诺说起过,真想和他一起逃到帕伦克的圣巴西里奥去躲起来,那是一个逃亡奴隶的村子,离这里只有十二西班牙里的路,那里的人一定会像迎接女王一样迎接她。卡耶塔诺觉得这主意倒不坏,可就是没把它和逃亡联系在一起。他更相信那些正式的、合法的手段,相信在确证女孩并没有被魔鬼附体之后侯爵会把她接回去,相信他自己一定能得到主教的宽恕和允准,融入世俗社会,在那种情况下,教士和修女结婚将变得司空见惯,没有人会为此大惊小怪。因此,当谢尔娃·玛利亚给他出了个到底是留下来别走还是干脆带她一起走的难题时,他想的是怎么把这个话题岔开。女孩吊在他脖子上,威胁说要大声喊叫。天快要大亮了,德劳拉惊恐不已,甩开女孩脱身出来,在晨祷开始的时刻逃走了。
“这下我才知道,我早该用砍刀把他们都砍死的,”她这么说着,眼中没有一滴眼泪,“不光要砍死他们,还有您,那个女孩,我那一毛不拔的父亲,以及所有那些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人。可那时,我已经砍不动任何人了。”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把椅子放回原处,顺着来路走了,没有道别,也没有带上一盏灯。又过去了两个夏天,在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路上,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只剩下一堆被秃鹫吃剩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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