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鱼鱼_Ayuyu
34 大漠
在接下来的几天,寒别总是刻意安排我和扶苏单独相处。我虽不动声色,但还是觉察到了些什么不寻常的气氛。
我终于有一天,抓住机会问卓庭,究竟他是不是知道寒别一早时的计划。
卓庭发誓说,他知道得只比我早一点点,就是扶苏亲自到了别苑之后的那一天。他并不知道他和寒别已经认识了十几年。
我又问他,为什么寒别安排我和扶苏单独相处?
卓庭笑言:“果真如此吗?……莫非是扶苏公子对你心生好感,得到了公子的支持……”
我见他不正经的打趣,“哼”了他一声:最好不是。
扶苏的人品气韵、性格特点几乎没有瑕疵,更别说有什么令人讨厌的缺点。反之,越相处倒越觉他难能可贵的亲和,倒是越来越让人心生敬意,却又不觉生疏远离。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心如止水。
先不管他是什么身份,对我来说,我但愿此生都不再触情。
在与扶苏相对的时间里,我们不得不交谈了一些事。因为我闭口不谈自己,所以扶苏便对我说了他的故事。
扶苏说,他认识寒别是在十二年前。那时他不满十二岁,刚失去了母亲,同时也失去了父亲的信任。他从小学习治国之道,天资聪颖,可得出的见解始终得不到父王的认同,往往背道而驰,却又不知收敛。加之他体弱多病,长此以往,秦王对他厌恶有加。终于在一次激烈的对峙后,秦王下令将扶苏派往北部驻军要塞。
听到这个命令的扶苏几乎惊恐地发狂。他是从小就在宫中养尊处优长大的,即便如此,他还是弱不禁风。如果到了塞外,条件恶劣,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扶苏说,那时候他很绝望,自暴自弃。经常跑到他母亲的陵墓前痛哭流涕。直到遇见寒别。
寒别用他的方式鼓励了他,并与他定下十年之约。十年之后,当他们再相见时,扶苏定然会脱胎换骨。
我问他:寒别究竟是怎么把他从泥潭中救了出来?
扶苏神秘一笑,说:“他说天下会在我离开后的九年中尽归于秦。叫我不要妄自菲薄,大秦疆土需要一个英明的君主。”
我惊诧,寒别竟然准确得猜测到了天下的趋势。
年幼的扶苏从此再没有踏足过中原一步。十二年来,他一直恭敬地遵守着对秦王的承诺,在带领秦军几次击退北方匈奴族后,他开始奉命修筑工程浩大的城墙。
而这一次,却突然接到秦王的旨意,亲自护送避云珠回咸阳。众人都相信,秦王年迈了,终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回到身边。十二年的磨练,扶苏无论是在人心还是功绩,都远远超越其他的兄弟。而且年纪最长,是王位继承人的不二人选。
我看到扶苏娓娓道来时,时而眼中放出无限期盼的神采,时而泪光充盈。我想,他一定是很想念故土,和自己的父亲。
人最大的幸福,莫过于有期望。有期望,就有了为之生存的源泉,也有了为之悲,为之痛,为之怅然若失,为之欣喜若狂或因之得失而起起伏伏的全部情感。
我忽然有些羡慕他。
等了十二年,终究等到了那一天的到来。
而我,又有什么期望呢?
我摸到我心上的这一块,除了有一些化不开的积怨,就是剩下空空。
扶苏有一天对我说:“灵乐,你跟我走吧——”
我一愣,随即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玩笑,便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
扶苏说:“我想带你去看一次大漠的落日。——你一定从来没见过,而我觉得那是世间最壮丽的景色。”
我提不起兴趣,于是我拒绝道:“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路途太遥远,我家公子应该不会同意。”
扶苏说:“是不是你家公子同意了,你就跟我走?”
我想到他与寒别的交情,得到寒别的首肯可能并非难事。
于是我又转了弯说:“若公子同意,你也要说出一个让我信服的理由,我才跟你去大漠。”
我看到扶苏狡黠的笑容,仿佛已经成竹在胸。
寒别爽快地答应了。
他说,“灵乐从来都没有什么机会见识外面的世界,是时候该出去走一走。”
我于是住进了卓庭的药庐,想避开扶苏。
之后的三天扶苏没有来找我。
卓庭说:“这个扶苏公子,为什么要带上你,为什么又非要去大漠看日落?”
我说:“他在大漠生活了十二年,那里更像他的家。”
卓庭忽然恍然大悟地大声说:“他要带你回他家啊!”
我气结,正想反驳他的时候,扶苏来了。
他依然是一身便装,步伐轻快。不一会见到我和卓庭,脸上的笑容有如春风。
他说:“我已经派人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启程。”
我无奈又不解地说:“你好像忘了,公子同意并不代表我愿意。”
扶苏温和一笑,说:“卓公子也在这,正好做个见证。”
我看了卓庭一眼,和我一样茫然。
扶苏缓缓道来:“灵乐,你还记不记得那日在行宫,你用三枚针暗袭我?”
我承认确有此事,于是我说:“是。”
扶苏轻轻一笑,说:“这就算得罪我了。依礼而言,你应该向我赔罪。”
他说完便安静地站着,耐心地看着我。
扶苏的话三两句就把我绕了进去,我一时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只能向卓庭放出求救的眼神。
我看到卓庭也略显吃惊,接到我的目光后,他清了清嗓子,为我解围:“扶苏公子啊,您和我家公子是好朋友,灵乐也不是故意的,所以这……”
扶苏道:“虽然当中有误会,但卓公子难道不认为灵乐应该向我道歉吗?”
我看到卓庭低下了声,喃喃地说:“好像是……”
卓庭没能帮我辩解,而此时扶苏的坚持却让我第一次不再那么拒绝,反而有一丝感动。
他接着说道:
“——我知道我说的不过是一个‘理由’罢了。
——灵乐,若你仍坚决,那么无论什么理由你都不会接受。”
这一刻的扶苏,依旧那么真实地说每一句话。
我知道我心中放下了一些什么——不就是去大漠吗?
去去又有何妨?
我答应他道:“我忽然,很想去看看大漠上的落日有什么不同。”
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扶苏的四个亲信一路同行,在半个月后我们抵达了玉门关。扶苏的军营和大将军蒙恬的跷骑营都驻扎在那里。
我一路上遇到的风景,已经让我赞叹不已,无法抑制心中激动的心情。
我就像一只久久关在樊笼里的鸟,重新亲近了天空。
我对尘世,其实是这么向往和留恋。
这世间既有这样的天地,仿佛拨乱了我内心平静的湖水。
直到那一天,我亲眼看到了象征帝国千秋霸业的雄伟长城——
站在城墙脚下,我伸手触到的不过一片砖,抬头望去,竟是矗立巍峨。我根本想不到,若非亲眼所见,我根本不相信这世间竟有这般雄伟的力量。
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统天下,秦王真的做到了。
站在城墙最高处,我向北望到了辽阔的大漠孤烟。心中被这浩淼烟波的景象再一次深深震撼。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心中感受到一片悲凉。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
是暗羽。
在我离开后,暗羽逐渐成为江湖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杀组织——这是我仅仅知道的。
可是却没有多少人知道,作为暗羽,真正的目的乃是刺杀秦王。
秦王——
一个已经将庞大基业牢牢握在手中的霸主——
一个创造了宏伟奇观的天下君王——
将来,站在他身边的,还有这个骁勇善战、尽得人心的扶苏——
如果秦已经掌握了天下人的命运,那身为暗羽的命运是否会走向终结?
暗羽刺秦,在长城下不过成了一个最讽刺的笑话。
……
“——灵乐,你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听到扶苏同我说话的声音。
我急忙清了清复杂的思绪,说:“我只是被这景象震撼了。——我从来没有站过这么高,看得这么远,也没见过大漠。”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狭隘。
我看向扶苏,他站在高高的城墙,粗劲的罡风吹刮他的发,他的肩,他颀长的身躯,他却稳稳站着。仿佛那不过是一缕最正常不过的微风。
背靠着广袤的天地,他却早已与其融为一体。
这就是他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我终于明白到,他不凡的胸襟和气度来于何处。
不知是风沙迷了眼,还是因为内心有太多错综盘踞,我在偏过头去的一瞬间,有一行泪就这么流过了面颊。
扶苏立在我的另一侧,自然没有看到。
他有些得意地说:“这里的日落更好看。”
于是我们坐下来等待夕阳坠落。
“——灵乐,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吗?”
我说:“为什么?”
扶苏说:
“——我第一次见你,只看到你的眼睛。我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一些愁怨。似乎藏了很久,还是化不开。
——我明白那种感觉,我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从前很恨我父王。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失去了母妃,他却把我赶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管站多高,都看不到咸阳。
——可如果不是这么多年的磨练,我依旧只会空想,居高自负,或是躲到母妃陵墓跟前痛哭;也永远不会了解那时候的自己为何会触怒父王……”
……
大的出奇的圆日在没有任何遮挡下,愈发血样鲜红,似乎那层层的晚霞也是这样被染红的。
我看到金色余晖下,扶苏眼中似有泪光。
“——可是许多年,到头来不是恨,而是想念。”
他认真地说:“我很想念父王。”
……
不是恨,而是想念。这句话似乎触动了我内心最敏感的防线。
扶苏的目光一直望向远处,我竟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侧脸被火红的光芒照得奇异。
这一刻,我只想安安静静看着他。
……
我曾经也这样想只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个人,只要看到他,我就安心。
他就是那个人,那个不是恨,而是想念的人。
只是我不敢承认,我想念他。一个我下决心彻底忘记的人,我怎么能容许自己再去想念他?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我安安静静,把目光落在他身上。即使不是荆允,也可以的吧?——
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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