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断延伸的故事

作者：黎荔

每种媒介都是人的延伸，这是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人的延伸》中提出的概念。他认为，每一种技术都延伸或增强了用户的某一器官或功能，如交通工具是腿的延长，望远镜是视觉的延伸，电话是耳朵和嘴的延伸，电视电脑等多媒体是神经中枢的总体延伸。在麦克卢汉那里，他所指的“媒介”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媒体”，他的“媒介”的范围更宽广：一切延伸人类器官的工具、技术和活动，都可能被当作“媒介”来研究。麦克卢汉在书中列举了26种“媒介”来细细阐释：服装、印刷品、汽车、游戏、武器……我觉得，他的“媒介即人的延伸”的观点，是一种建立在“洞察”基础上的思辨性推论，作为20世纪原创媒介理论家、思想家的麦克卢汉，开拓了从媒介技术视角出发、观察人类社会发展的视角。

自从工业革命，人类征服自然的能力得以极大飞跃，这是因为人类智慧的延伸——现代机械的发明。机械承载了人们的追求；实现了人们的欲望。但我认为，机器是人的延伸，反之，人也是机器的延伸。超智能电脑很可能与人类共同主宰未来的世界，但目前人们还无法预见它们的行为，不过，现在有很多关于人工智能的理论：也许人类将与机器融合，成为超智能的“半机器人”，通过人工智能来拓展人类的智慧极限；也许人工智能将帮助人类抵抗衰老，获得永生；也许人类将能够把自己的意识扫描进电脑里，从而像软件一样永远“活在”电脑里；也许电脑终将拥有人性，最终消灭人类。

延伸意味着扩大，大海，就是人类目力不及的无限延伸，既然说机器是人类感官的延伸，让人类的能力超过身体的局限，那么机器文明的不断迭代进步，就意味着对原初人类的逐渐远离。当机器发展成为智能型时，必然机械生命体随即诞生。当然，那是人类的未来形态，但是，那还是真正的人类吗？有人会说，技术让人超越自身，完成“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事情，难道不好吗？但我坚信，千百万年的进化锻造的人类的感觉平衡状态一定会被打破，机械生命体的新人类，一定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心理作用和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和反应方式，当人类走向人类自身的远方的时候，谁能预测那是一个怎么样的远方？

其实，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延伸的故事。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就像开着车在一条公路上奔驰，眼睛看向无尽延伸的前路，却又茫茫无所摄视；偶尔一刻，凝注于后视镜中映出的特别切割出的画面。再就是微微转动脖子，随兴一瞥左右那份横移的沿路景况。这条茫茫延伸的路，向前流淌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在这条寂寞公路上，每段爱情都是一次自我延伸的经历，你是什么人，便会遇上同类，或者救赎者。相爱的男女，感情是一种突然到来的好感，而这好感又因为际遇的叠加造成了身体的电流，从而将当事的双方连接，产生光亮和火花。这是物理学的，也是化学的，更是生物学的。这种自然而然发生的感情，几乎是人类得以延伸的必然依据。

每一对夫妻的生儿育女，都是一份个体寻求永生方式的努力。个体——“我”是一个物理实体，它不可能永远存在。但是，哪怕个体本身消失了，只要它延伸出去的表现型（作为细胞遗传衍生物的儿孙）还在，“我”就还在对世界施加影响，某种意义上就没有真的死去……只是fade away而已。

记得在《云南映象》的创作札记里，杨丽萍曾这样写道：“只要音乐响起来，我就在自我的一个心理场里边，我的手臂会无限地延伸。甚至延伸到可以握紧神的手，是这种感觉。”她用跳舞这种方式，让自己的魂魄飘荡开来，离开身体，向天地延伸。我觉得，我也可以通过语言往外延伸，感受时间中的每一点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完全活在当下，有很多延伸在古代里，也延伸在未来），意识之臂向外旋转、探索，最后与无边的天地昼夜连接起来。

人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延伸的故事，看着天地光芒缓缓移动着，冲洗着，爬过那一片生命的原野，渐进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