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3-母亲

作者: 牛戀 | 来源:发表于2017-07-08 20:15 被阅读0次

    幼时总缠着问她生日,她会停下手里的活,用沾着白面的手背,轻轻拔开额头因为干活散乱下来的头发,侧过头来沉吟着说:民国19年,大概是1930年?

    彼时,夕阳的余晖越过灶房那堵低矮的土墙照进来,她瘦颀的身体与我矮小的身体都浸在暖红色的余晖中。

    她已经忽略年头,只顾闷着头,巡着生活艰难的轨迹走下去。只有在我的缠问中,她才会往从前的岁月里看一看。

    豆蔻年华,165CM,白皙、温良、恭顺。那一年,奉父母之命,年轻的她嫁到杨家。

    丈夫是教师,学校在35公里外。他鲜少回家,她枯守青灯。时光清简,薄凉。

    婆婆去世后,生活更加不堪,小叔子、妯娌、大姑子各种为难,她一贯地隐忍,孝顺,吃的总要先给公公端过去自己才会动筷。

    仿佛隐忍与孝顺是先天带来的。

    直至成年后我才明白过分隐忍是因为童年母爱的缺失。

    长年分居,斯文的她主动与教师提过那个年代里骇人听闻地词:离婚。

    然而,教师不同意。

    直到孩子降生,关系有了质的改变。教师看她的眼神有了温情。

    那些隐忍的、等待的、逝去的时光似乎都有了回应。

    她惯常地温良、恭顺,跟着教师学认字,学做裁缝,未曾想裁缝竟成为后半生的生计。

    先是与教师合力把小叔子抚养到上大学,60年代的大学生美名传到十里八乡,她与作为兄长的丈夫卖被子、卖棉衣,才凑够路费、生活费。

    倾尽全力。然后音信渐无。

    教师去世,大学生也没有回来。宽容、厚道的她,难得记恨一个人。但她为此记恨小叔子一世。

    她是为她的丈夫忿忿。

    世人可以不善待她,可是得善待她爱的人。

    第四个孩子一岁时,教师查出喉癌。

    她开始无怨无悔地服侍病人。

    底下四个孩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两头都要兼顾。熬更守夜地做裁缝活,腰椎病就是那时落下的。

    老四10岁那年,教师撒手人寰。临终前,蜡黄的脸上挂着泪痕,不舍年纪尚幼的孩子与贤良的妻子。

    那一年她50岁。

    失去顶梁柱的家,遇到欺凌时候比以往更加隐忍。那边叫骂声几进几出,这边一家,四个孩子与她围坐在火箱里默不作声。终于,老三忍不住跳出去质问,老四也屁颠屁颠地跟出去助阵,那边讶然后惺惺地消停下来。

    但见她眼里有欣慰:有女初长成。

    少年顽劣的我们常常将她气得抹泪:用她辛苦挣钱让我们上学学来的知识去与她顶嘴、嘲笑她的无知;深夜躲在房间里看小说,她会因为节约电费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睡觉,而我们也会不耐烦地朝她吼叫;会因为做家务与她顶嘴;凡此种种,至成年后每每想起都非常后悔,想要加倍报答她。

    她信佛。教师走后,佛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寺庙里的活动总是积极参与,祈拜佛祖保佑她的四个孩子。我们常笑她迷信,要给她洗脑,她会认真地回答:我昨天刚洗的头发,不用你给我洗。

    在儿女都参加工作后,因为腰椎病,她的腰已经佝偻。

    有一段时间,姐姐们把她接到身边来,下午我去上班,她总要和我一起下楼走一段路,在黔江人民银行那个大斜坡路口,她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不再往前走。

    她就站在那个路口,背着双手、身体略向右倾,一直目送着我走远。3月的风仍然有些凛冽,将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几次回头,我几次泪湿。

    那时我已为人母,更加明白她注视我渐行渐远的背影的目光:欣慰、怅然、孤独。

    在她暮夕之年,已经开始变得絮叨地时候,常常挂在嘴边:2岁啊,娘就死了,爹要谋生计,就在大孃家寄吃寄住,胆子小,端一碗饭蹲在四合院门口那个石狮子旁边,安静地吃、安静地看那一桌的谈笑风生,离她那么远。

    母亲走得早的孩子,总有刻骨的孤独、自卑、胆怯。

    而她性格深处隐匿的那些东西都或多或少地在传送给我们四个孩子,譬如孤独、自尊、自爱。而我深入骨髓的孤独,是否自她那里沿袭?

    腰椎病一直跟随她,在她古稀之年,已经脊椎严重变形,年轻时见过她的人总会惊讶地叫:啊哟,尹师傅啊,你原来那么笔直的背去哪里了?

    然而,70多岁的她,此时还在忙着给我置办嫁妆,趔趄着,穿梭在秀山农贸市场买一些家什,与商户讲价。在她看来,将我顺利嫁出去后才算完成任务。

    虽然她并不满意我的婚姻。10年前将某人领到她面前,态度坚决地反对。兜转10年,还是某人。她短暂地沉默后,走开了。婚后的生活,一度让她担忧不已。她给的解释:这是命。

    一直在生活将我磨到铜墙铁壁、刀枪不入,独立到让她看见希望的时候,她的担忧才少一些。

    腰椎压迫神经,让她整个晚年都在病痛折磨中。

    那天晚上,三姐和我说,母亲可能太痛了,深夜梦里叫着:爹啊,你咋个不把我带走啊。

    她孤独大半世。幼年丧母、寄居屋檐、青年嫁作人妇却形单影只、中年正享家齐人和,丈夫却先她而去,留下四个孩子与家徒四壁的木房子。

    那一次我回去看她,应该是痛到极致了,她主动要求去医院。在车上我将瘦小的她揽在怀里,一直到医院,她一动不动。

    车灯在暗夜里尤其显眼,我却看不太清前方,是什么模糊了我的眼?

    那一段去医院的路,她是否想到了丈夫的怀抱?

    那个怀抱有多久远了?

    在拉扯孩子的时间里,她像一只柔弱而坚强的母鸡护着我们长大,督促我们念书,成人直至成婚,仿佛才歇一口气下来念想她的爹娘与丈夫。

    此时,我耄耋之年的母亲是否已经进入梦乡见到她的爹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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