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哑

老哑是个十足的哑巴，听街坊领居说老哑打小就不会说话，但又有老人们说老哑年轻的时候还会说话。

打小就没人管，自生竟然没有自灭，反而炼就了铁一般的身板，这是多少人羡慕的，几十年下来，数九寒天从没有见过老哑生病的，一身破破烂烂，总是憨态可掬的样子，见了谁都会嘿嘿作笑。

人们都听说村西头的秋良老汉对老哑最好，只是不知道怎么个好法。

刚过了九月，这里还没有多冷，早晚倒是有些凉了，秋良老汉像往常一样，带上老婆和两个娃，套好平板车，天刚亮，东边的日头还么有出来，带上干粮和水就去了地里，但今天跟往常不一样的地方在于跟时间抢时间。

秋良老汉家种了多少年的大叶烟了，人们已经淡忘，就连他自己也忘了，从小就是文盲，对这些东西自然就不敏感了，只是他早已是远近响名的旱烟能手了。

说起这烟，在采摘的时候是千万要注意的，摘下来趁着鲜嫩，绝对不能出现过多的褶子，否则就会影响烟叶的美观，说白了一点就是钱的多少，很大程度取决于烟叶的品级，而且还不能被大太阳晒了，否则就会坏掉。

一早上的成果，那就是满满一大车鲜嫩的烟叶儿。

马车刚赶到家门口，就看到老哑早就蹲在门口了，听秋良老汉说，这是多少年的默契了，只要家里有这样需要人手的大事情，老哑仿佛早就知道一样，找到家里去帮忙。

这一天晌午，老哑在很多帮忙的人之前就已经来了，虽然不会说话，但干起活来绝不含糊，等到大伙儿来的时候，他早就干了很多了，他在人们眼中大概只是个要饭的而已，拼命的干活无非就是想糊口吃的，但是在秋良老汉眼泪，他绝不是要饭的那么简单。

人们都说这老哑傻，其实他并不傻，只不过是太憨罢了，做什么事情从来不会去计较什么，这样在干活的时候，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人们谈笑的话题，他也变成了焦点，每次人们都有不同的话题，好在有秋良老汉，时不时还会庇护一下。

对于老哑是怎么哑巴的，似乎并没有人去在意，也并没有什么人去追问或者是打听，因为一个哑巴，只不过是人们街头巷尾调侃的对象罢了，何况和老哑的一代人也都老去或死去，也就很少有人再提那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的记忆了，不过听说老哑还参加过文化大革命，是不是那个时候老哑才成为了真正的哑巴呢，我问过几个老人，毕竟那段记忆对他们而言太难以开口了，谈到老哑的事，大家就更不愿去谈了，至于为什么避而不谈，我也没有再去询问，我知道，这个秘密，只有老哑一个人最清楚，或许这个秘密被这一代人带入泥土才是最好不过的。

论起辈分来，秋良老汉还是老哑的侄子呢，好像跟秋良老汉又是同宗，作为小辈，自然要庇护如此特殊的长辈，不过很多情况下，老哑面对着众人的调侃和谈笑，总是以最灿烂的笑去看看众人，人们还在无休止的谈笑着，我想，或许老哑只是哑巴，听得懂人们说的话，只不过他笑，笑得是人们不懂得只属于他的世界罢了。

小时候我也欺负过老哑，几次在来家里帮忙，他总是拿个烤红薯踹在怀里，一见到我偷偷地拿出来给我，我也总是嫌他脏并没有一次接受过，每一次是那样决绝的拒绝着他，我也没有一次理会过他被我拒绝后的表情和眼神。

有一次差点被父亲发现，他赶紧硬塞到我的怀里，跑到院子里赶紧忙活起来，或许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早已将那个烤红薯扔到了窗台上，正经受着阳光的曝晒。

自打我记事以来，家里烤烟的活，从来没有缺过老哑的帮衬，街坊四邻自然也会帮衬着，只不过不会像老哑那样一如既往罢了。

都说要饭的没骨气，都说要饭的死皮赖脸，大家似乎对晚饭的都是一如既往的反感，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可在老哑身上我发现，他并没有嫌弃过任何人，也没有嫌弃过任何人的眼光和举动。

不过多少年后，我倒是羡慕他了，活出了自己，或许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但起码他没有活在别人的世界里，也没有活在别人的声音里。醍醐灌顶一般，仿佛明白了一些什么，他不就是生活里的智者么？他不就是与众不同的“贤人”么？只不过他不去像别人一样拼命去主宰自己的命运，因为他早已看透；只不过他不像别人一样看待任何人，因为他早已看破。

那时我依然还是个孩子，虽然的夏天，但那天异常的阴冷，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发怵，惶惶不安，家里又开始家里烤烟的事，只是那天老哑没有来，打那天开始，就再也没有见过老哑来，我问父亲为什么老哑没来，父亲没有说话，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或许老哑死了吧，我想那是一定的。

说到这里，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应该接受他的烤红薯，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是这件事只剩下我自己知道罢了，多年后的自己也终于明白，烤好的红薯，外面的脆皮，看着是脏，尤其是被老哑那一双黝黑发亮的手捧着，我自然不会接受。可当我有一次吃烤红薯，掰开红薯的时候惊奇的发现，那脏脏的外皮里面，火红一般的红薯肉，冒着腾腾的热气，那味道是如此的诱人，香甜，莫名的泪夺眶而出，那当初一次次捧在我面前的红薯，不就是老哑平凡而又不同于众，火一样的心么，我的嫌弃，不就是在让自己变得世俗了么？

记得父亲跟我说过，“都是受过苦的人，谁也别瞧不起谁，也不要对他那样的人说不恰当的话，做不尊重的举动，这是最起码得。其实，他这种人，应该是我们最应该尊重的人，他经历过得，谁也不懂又多难多苦，他或许做过一些我们这种人一辈子不敢想不好做的事。”

那时我并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现在我也并不能真正懂其中的含义，只是打心底里对老哑肃然起敬，不管因为什么，起码因为这是秋良老汉，我的父亲对我说过的话，作为父亲教育儿子的话。

自打我懂了一些事情后，就再也没有吃过烤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