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老哑

文/紫小鹿

1

我们村里有个哑巴。

我能记事时，他已经40岁了。哑巴有一位老娘，年近七旬，两眼昏花，娘俩挤在一间不足6平米的旧堂屋里，日子很清贫。

哑巴天生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遇见我们时却总是满脸堆笑，兴奋地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手不停地在空中比划，仿佛有说不尽的事要讲给我们听。

大人们大致能从比划中 “听懂”他要表达什么，而我们这些孩子是听不懂的，也懒得听。于是每次看到他兴奋地冲我们连比带划，抓耳挠腮的样子便哈哈大笑，说些难听的话来取笑他，反正他也听不到。有的孩子甚至贴着他的耳朵大声喊：“哑巴是个大傻瓜！”但哑巴仍旧笑吟吟地，真傻。

哑巴他娘抽大烟，抽得家里一贫如洗，摇摇欲坠。哑巴忍受着他娘的打骂，在辛辛苦苦干活种地之余，跟村里的一名老铁匠学起了打铁。

人说“天聋地哑之人必为大智大通之士”，果然如此，哑巴在跟那位师傅学了一个月的打铁活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为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打铁匠，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哑巴把打铁赚来的钱都用来给他娘买了大烟。

哑巴他娘在临死之前抱着他哭了三天两夜，惊得全村人都去看，哑巴诚惶诚恐地跪在他娘面前，帮她擦泪。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哑巴是他娘从小捡回来的，丈夫在她生下一个儿子后就带着孩子跟另一个女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苦命的女人在断气之前突然停止了对丈夫的谩骂控诉，将手缓缓地在哑巴脸上抚摩着：“儿子，你娘去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哑巴他娘的殡礼很是简单。那天下午，我们一群孩子跟在几个抬棺材的大人后面，来到了村后的山上。待棺材放进事先挖好的大坑里，哑巴突然跳了下去，趴在棺材上面哭得死去活来。

他虽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我们都明白他内心的痛苦。那些平日里一见哑巴就嘻嘻哈哈嘲笑他的孩子们，在那天下午也很知趣地闭上了嘴，立在那里静静地陪着哑巴哭。那天夜里，村里下了我记忆以来最大的一场雨。

2

哑巴在他娘死后，苍老了不少，于是我们这群孩子送给他一个外号“老哑”。老哑见了我们一如以前那么高兴，也一如以前那样给我们糖吃。每次见到我们，老哑总是能拿出好多美丽的糖，我们总是大声喊着：“老哑，再给我一块！”然后一窝蜂上去抢走他口袋里所有的糖。

村里有个无赖叫顺顺。顺顺在哑巴他娘死后就每天在哑巴家里转悠。后来顺顺莫名其妙地富裕了，还买了村里的第一辆摩托车，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顺顺结婚那天，村里人都去看那漂亮的新娘子，哑巴也去了。新娘子给了哑巴一大把糖。

就在全村人惊羡着顺顺的好福气时，一件突然的事情发生了。顺顺在婚后的第三天去丈母娘家时，连人带车摔到一座桥下，头都摔断了。

顺顺死后，哑巴开始常常往那个漂亮的寡妇家跑。他打铁赚来的钱几乎全给了那个漂亮的女人。村里有关哑巴和那寡妇的风言风语开始飘起。

大人们开始禁止我们接受哑巴给的糖果。于是在路上和哑巴碰见时，我们开始回避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围上去抢糖吃。哑巴每次茫然地看着我们“咿呀”几声后就黯然立在了原地。

日复一日，渐渐就和老哑疏远了。

3

村东面有一个大坑，每到夏天雨水把大坑灌满后，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来到坑边，一个个脱得精光，“扑通扑通”跳进坑里游泳。

不幸，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发生了。那天过分的热，我们几个孩子在家呆不住了，一起跑到坑边跳下去解暑。流连忘返之时，天空响了一个巨大的雷，紧接着瓢泼大雨哗哗降了下来。

我们吓蒙了，叠在一起拼命往坑上爬。可大雨将坑边浇得滑溜溜的，我们一次次往上爬，一次次又随着冲刷下来的泥土滚落回坑里。雨越下越大，雷电交加，坑边的大树也开始倾斜，我们惊恐地大喊大叫。

村里有人闻声陆续来到坑边，开始往下扔绳子，我们却始终抓不住，坑上面的人急得乱叫乱跳。在我们绝望的时候，哑巴跳下了坑。

我们一共6个孩子，哑巴用力托住我们，一个个把绳子系到我们身上。我是最后一个被拉上去的，回头看哑巴，他被水冲得在大坑里翻来翻去。

哑巴没能从大坑里爬出来。他托着我们时用尽了力气，绳子就在他跟前，他却失去了意识。

4

哑巴的葬礼是在他死后第二天进行的。他的尸体在院子里停放了一个上午。那个寡妇抱着一个脆生生的婴儿也来了。我们不知道这个婴儿是顺顺的，还是老哑的，但我们都希望是老哑的。

孩子们站在哑巴尸体旁边，静静地哭着。可我没哭。我想，人已经死了，哭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转身走进了哑巴的那间小屋子。里面很乱，我要为他收拾一下。轻轻掀开他的被褥，一袋用麻纸精心包裹着的纸团滚了出来，我打开纸团——里面是一颗颗美丽的糖！

我再也没能忍住自己的眼泪，任它们尽情流下，一滴一滴打在那让我心碎的糖上。

简书真实故事征集计划第一季http://www.jianshu.com/p/5d9c76c3dbc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