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读到第六十四章,作者写到武则天开科选才女,突然发了癔症,先写了卞家七姐妹分别叫宝云、彩云、锦云、紫云、香云、素云、绿云,然后又写孟家八姐妹分别叫兰芝、华芝、芳芝、芸芝、琼芝、瑶芝、紫芝、玉芝,接着又有蒋家六姐妹分别叫春辉、秋辉、星辉、月辉、素辉、丽辉,还有董家五姐妹宝钿、珠钿、翠钿、花钿、青钿,最后还有掌家四姐妹红珠、乘珠、骊珠、浦珠。大约是为了凑齐司花的百位仙子之数,前面已经取了唐闺臣、阴若花、史幽探、纪沉鱼等六七十个名字,这会儿索性偷个懒,一家几姐妹一下就去了三十个。虽然有堆砌的嫌疑,但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词汇。若是现在,估计只会用赤橙黄绿青蓝紫或金木水火土来跟“云”、“芝”、“辉”等几个字配了。
接下来作者又写到百位才女聚会宴饮、嬉戏玩耍。既然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才女,自然玩的也是雅致的游戏,比的也是才华学识与机敏。除琴棋书画外,作者还着重写了她们斗草与行酒令的经过。
斗草本来是端午习俗,深受妇女儿童喜爱。晏殊的《破阵子·春景》里就写到: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斗草往往有两种斗法:一是两根草茎相交,两个各持一根向后拉扯,谁的草断了谁便输了;另一种是广为采摘,比试谁的种类繁多。《镜花缘》里的斗草则是所谓的“文斗”,即以花草植物名对对子。这种斗法在《红楼梦》里有展现,香菱因为用“夫妻蕙”对了豆官的“姐妹花”而被大家嘲笑。(当然,“夫妻蕙”与“姐妹花”严格意义上讲并不算植物名)与《红楼梦》里的丫鬟斗草不同,《镜花缘》里的才女们斗草更讲究。比如,有人出了“木贼草”,对的是“水仙花”,“木”“水”都是五行、“贼”“仙”都是身份。又比如有人出了牵牛的别名“黑丑”,“丑”暗藏地支,很不好对;于是对的是茶的别名“红丁”,“丁”是天干之一。再比如有人出了“木瓜”,本来对了“银杏”,但“瓜”是总名,“杏”字对不上,最后对的是无漏子的别名“金果”。更别提还有“帝女花”对“王孙草”、“鬼丑”对“神麻”、“互草”对“交藤”,全都是别名与别名相对,到头来比的都是学识多少。就算是这样,作者还借人物之口嫌弃有的对子不合平仄,是“四等货”。
之后作者写了众女行酒令的过程。《红楼梦》里也写了射覆、占花签、竹筹等酒令。《镜花缘》里的这个非常难:先准备四五十支签子,上面写着天文、地理、鸟兽、虫鱼等等,旁边还备注小字,或是“双声”或是“叠韵”——“双声”是声母相同,“叠韵”是韵母相同——比如抽到天文叠韵就要说天文类的韵母相同的两个字的词,如穹隆、招摇、霹雳;然后说完词要再说一句经史子集里面的话,这句话中包含你说的词中的一个字,还要包含双声或叠韵的两个字。之后又七七八八地加了些规则,如:不能用今人书里的话(《镜花缘》写的唐代,也就是说只能用唐代以前的书里的话),不能用《诗经》、《尔雅》、《释名》等名词繁多的书里的话,后一个人说的词要与前一个人说的词声母或韵母一样等等。
听起来是不是很复杂?举个例子:前一个人抽到的是列女叠韵,说了“延娟”(相传为周时东瓯所献才女名),后一个人抽到的是戏具双声,于是说了“秋千”,两个字同声母,“千”与“延娟”韵母相同;然后说了《陆平原集》(西晋陆机的文集)里的“采千载之遗韵”,“之遗”叠韵、“遗韵”双声。
看到这里是不是已经要膜拜了?等一等,作者李汝珍是个音韵学家,还写过音韵学的著作《李氏音鉴》,怎么会在小说里放过展示的机会?于是他在其中穿插了许多看起来不是双声或叠韵,但或因古音与今音不同,或因方言不同归韵不同,最终被视为可以是双声或者叠韵的考证,简直是训诂癖发作。更别提这一大段中琴棋书画、算数、占卜、射箭、猜谜林林总总,涵盖之广如百科全书一般。不得不敬仰李汝珍的博闻强识、机敏聪慧。
汉语的音意蕴藉如此丰富,古人要把它翻来倒去地掰扯熟悉到怎么样的程度,才能玩这样精深复杂的文字游戏呢?
我想起叶嘉莹教授讲中唐诗时说,她曾有一次去北京大学讲座,有许多中老年人把自己写的旧诗拿给她看。说到这里,叶教授有些无奈有些哭笑不得,她说她自然很高兴大家喜欢写旧诗,但写出来的旧诗实在是太不好了。究其原因,是因为语言太匮乏,文字修养太差。
《红楼梦》里写香菱学诗,黛玉出了咏月的题目让她试着作诗。香菱做了第一首是这样的: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这样的一首诗,还被黛玉说“措词不雅”。
我们对汉语的把控能力与古人相比真是判若云泥。每天都会说汉语多美,但我们真正体会和营造的汉语之美跟古人相比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想到这里,不由感到遗憾和愧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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