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青春,总有许多美妙的记忆。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情怀,在岁月深处安放着。琐碎慌张的日常里,忽而被一个重叠的情境牵引,脑海里探出年少时自己天真真诚的模样,心底忍不住泛出酸涩,也溢出馨香。那些悠远的记忆,猝不及防地涌现,一贯雷厉风行的人,突然怯懦而伤感。如果可以,真想绕过时光俯下身子抱一抱那时的自己。
那年冬日的雨,也如今年一般漫长绵密,好似没有尽头。那个小小的山村中学,依山临河而建,墙体斑驳的旧平房、泥泞坑洼的老院子、黢黑厚重的木门……在茫茫的雨雾里,悠远而苍凉,却承载着我们全部的青春时光。那些梦一样轻盈美妙的时光,漂浮在云里雾里,也漂浮在每一个错愕过后猛然惊醒的瞬间。
这所初中,容纳了十来个村的适龄学生,大部分学生住校,只有少数住在附近的学生跑校。那时候,我家在离校不远的街道做生意,我理所当然地跑校——每天放学后回家吃饭、晚自习后回家睡觉。学校正门有一条大路直通街道,拐个90度弯再走一段街道可到我家。侧门有一条小路,两边是农田,走一段再从一条田埂岔出去,可到离我家不远的巷子,出了巷子便到我家。小路虽不好走,距离却近许多。显然,我们更愿意走小路,除了近一些,还因为走小路更有意思吧。
我们班一起走读的有六七个,大多住在小路尽头的村子。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又一起上学放学,话题很多,一路上像叽叽喳喳的云雀。放了学我也与他们一起走,即便没有一起出发,走着走着也能在路上遇到。同行的还有很多其他年级的学生,有住街道的,也有住那村子的,虽然彼此不认识,但样貌都熟悉。同行的次数多了,互相也有了话题。
那一年初冬,雨水很多,小路泥泞不堪,即便很小心,也难以避免弄脏鞋子。母亲看到我脚上污泥,总要吵骂几句,我却不在乎,在心里偷偷的乐。这全是因为同行的有一位男生,他住在村子里,这是他回家唯一的路。
我不清楚他在几年级几班,有一回听他路上跟人讲一个化学问题,我猜测他已经上了初三,因为初中三年级才会开设化学课。为这个发现,我兴奋了一阵子,潜意识里觉得他是他故意说给我听的,就像我有一次故意提到我们语文老师的名字,好让他通过老师来判断我的班级。我们对对方知之甚少,明明有许多途径可以打听,却都不愿意那么做,仿佛就是为着创造神秘和吸引。
每次从出教室门开始,我就猜测他有没有出来,会不会遇到。小路四周是农田,没有林木遮挡,几乎可以一眼看到尽头。如果他在前方,我会不自觉加快步伐,若是走到一半发现他在后面,我又放慢步子。与他并没有交流,却想离他近一点,或者同行一段路。我猜他也有同样的心思,因为有好几次,我见他在路口摆弄着双脚磨蹭,看到我过来了,才大步流星地走开。
在一群人当中,他是最沉默的那一个,我恰好也是。我沉默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想法,只是不愿意轻易表达,他人在说的时候我总在思考,等有人问到我了,我就能说出很精彩的答案。他也是这样,常常惹得一群人拍手叹服。有一回,大家分两派激烈地辩论一个问题,有两个人政治不下几乎要动手打起来。他只是扬一扬长胳膊,就把两人格开了。两人看着他一脸淡然和微笑,偃旗息鼓了。那时我人群中抬眼看他,他脸上笑意未散,嘴角弯弯向上扬着,眉眼清澈,从此觉得他有别于众人。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回脸看了我一下,我的脸瞬间涨的通红,低头快速走开。
这是我第一次正面看他的脸,也是最后一次。此后许多个放学及下自习的路上,我们沉默地同行着,在一群聒噪的同龄人中,保持着愉悦的沉默。这沉默,有默契,也有故作的矜持。直到冬去春来的又一个雨天,戛然而止。我至今无法知晓那时年幼的内心究竟蕴藏着怎样的倔强,就像误吞的一团棉花,横亘在胃里,源源不断地反刍忧伤。
那个雨天,雨丝密集,小路经人反复踩踏,布满深深浅浅的泥洼。我撑着伞,小心翼翼挪动双脚,眼角的余光已暼到他在身后不远,他没有撑伞,双手插在裤袋。走了一段再回头,猛然见他头上多了把花伞,花伞下还有一个女孩子。我见过那个女孩子,也是跑校的,家住学校正门往街道的拐弯处,都是走大路回家的,她长头发白皮肤,圆眼睛圆脸蛋,生的玲珑秀丽。花伞下,女孩子双手拽住他胳膊,笑着跳着避开泥坑,泥水多的地方直接踮起双脚像一只柔软的洋娃娃悬在他身上。他也不恼,一手撑伞一手用力扶住她。我怔住,心里像突地打碎一只玻璃瓶子,轰的一声溅出许多疼痛,眼睛也蒙上了雾。
回到家,母亲见我满是泥污的裤脚和鞋子,开始数落我。我强憋着的眼泪和委屈正无处发泄,对着喊一句:“不走小路了,再也不走了!”然后就是声嘶力竭的哭声。母亲一脸错愕,愣愣地说:“这丫头,还说不得了。”
此后,我真的没有再走小路。街道宽阔平整,没有结伴的人,步子也快一些,竟比走小路还节省时间。后来有一位学生在街道拐角处被一辆摩托车撞伤了腿,母亲很不放心,让我走小路回家,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很内疚,以为我记恨她骂了我。我见她一脸的担忧和歉疚,很想对她说点什么,终是无法说出口。
对于我突然的转变,他一定诧异过。因为有几次放学他在学校正门徘徊,看到我走过来欲言又止,我目不斜视走开了。还有几次下课,我见他在我们教室外朝窗子里看,我没有走出去。有一个周末,他竟然骑着自行车路过我家门口三次。我想,他大概已经知道我全部信息了,更不肯出门见他。此后,风平浪静,只有上课下课、学习考试。他仍然像胃里的一团棉花,柔软却膈应,只有时间,能把它消化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时光水一般流淌。我在时光里蓄起长发,越来越像一个温婉的女子。大学的一个暑假,我去街道上一家理发店洗头,年轻的姑娘脱口道:“你是那XX吧?”
我认真看着她,圆眼睛圆脸蛋,电光一闪,记起她就是那个洋娃娃般的女孩子。我有点脸红,问到:“你怎么认识我?”她笑起来:“那时候我弟天天放学在路口等你,谁知道突然就等不到你了,他还伤心蛮久。”她弟是谁呢?我一时有点迷糊,却不肯深想,只怕想到的答案会让人难过。
他为什么是她弟?怎么他们不住一起?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过的怎么样?……一连串的问题,堵在我胸口,争先恐后的要冒出来,我心里海一样翻滚着浪花,甚至有一瞬间的眩晕,不知道时空隧道转到了哪里。
我知道那些朦胧的美好都是脆弱的,是经不起追问的。也知道逝去的才是最美的,让它永远谜一样的美丽,才是对它最大的尊重。关于旧话,永不重提。我故作轻松地笑一笑:“好久不见你。”她愣一愣,立刻心领神会。关于头发,关于美妆,我们可以有许多话题,何必谈及其他呢。只是,那些时光影子,还刻在我心深处,用不会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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