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二十世纪文学界一个最具吸引力的名字,以它为圆心,现代文学划出了一个影响最为广泛和深远的明星效应圈。没有人的名字如卡夫卡一般,如此具有话题性,以至于它成了我们的共同语境。
一种被命名为“卡夫卡”的现象或者包含独特意义的东西,长久以来深刻地与时代互渗。仅从文学的角度去理解已然不够,“卡夫卡”更像一个突然插入我们时代的不明之物,我们所有的努力目的在于使它变得可以被解释。
事实上,他早远非仅以一位作家的形象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中,理解他需要动用一切在二十世纪里被开发出来的政治、艺术、哲学和心理学理论。我们用一个世纪(或者更久)的时间去阅读卡夫卡,可我们能了解到的不外乎是他思想中的一些残片和情感中的某些断点。他作为一名作家的独特存在方式使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常用的评估标准,解读卡夫卡,无疑升级成为一种高难度的精神操练。他是作家,又不止是作家,但文学始终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遭遇到的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对文学反常的迷恋模式
——“我没有文学兴趣,我就是由文学组成的。”
一个对自己作出如此宣告的人,我们似乎不适于把将要进行的解读控制在常理范畴之内。文学这个词所具有的涵义已经在他的宣告中悄然地发生转变,并附上了一层宗教性。我们称之为文学的那种东西,并非等同于卡夫卡用文学一词所表明、指涉的东西。在他的表达中,显然多了一层对牺牲的崇拜和认同。
卡夫卡首先将文学创作视为一种祈祷形式。文学在他心中是灵魂的唯一居所,他得以从对文学的信仰中吸取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将文学理解成城堡,而将卡夫卡理解成k(要把卡夫卡与他笔下的人物区分开来本来就很困难)。卡夫卡与文学的关系模式也即k与城堡的关系模式。这里需要借助一种意象式思维或者象征性的想象:作为城堡的文学,相比他身处的世界,代表着一种更高层次的存在。这个绝对性的存在,对作为k的卡夫卡有着某种意识上的遥控。对卡夫卡来说,文学是唯一的实在。他比谁都需要进入文学一词所意味的那个世界,并与之融为一体。这表现在行为上,便是想要与日常生活完成一种根本性的脱离。他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与文学这一城堡靠拢,竭力为自己争取一个位置。但当文学越来越倾向于成为生活的对立面时,它也就越来越呈现出属于空幻之梦的性质。相比k,卡夫卡对自身的无能有着更强烈的自觉,但也因其缺点加深了与周围世界的纠缠。
但他无疑具有一种智慧,就是使挫败和无能变成文学的重要主题。注意到卡夫卡文学对卡夫卡性格的吸纳并非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通过从自身经历所认识到的东西,来获得自己在创作上的内容和形式。除了不厌其烦的自我分析,他更是借写作来获得更高的审视自身的视角,使自身成为自己的观照对象。
卡夫卡所表现出来的格外强烈的文学意识,使得我们不得不作这样的理解:文学独独需要他,把全部身心贡献出来,并提出一种对苦修实践的要求。他将文学发出的这一要求引向自身,几乎把对文学的付出看作了一场不流血的殉难。这是他所认定的活着的最高形式,也是他的自我实现。
理解写作对他的重要性,对我们理解他有着不言而喻的意义。在卡夫卡这里,只有对文学,是可以毫无保留地表达爱意的。他和文学发生的关系是一件颇为私密的事情。对此,我们只能不停揣测这种关系的程度和性质。他可能比别人更感到文学需要他。没有人像他这样几乎总是带着坚定的感情谈论文学,并把写作看作一项独一无二的使命。对文学和人生的辩证关系,他有着比我们更为神秘的个人理解。为了证明他的写作不是外来之物推动、而是与呼吸同样重要的事情,他的表白内部不时潜伏着一种献身性狂热。除了文学的世界,别无其它的世界。这种感情中包含的极端性质,使他走向了自拘的边缘。文学标志着一个终极方向,一种脱离形体的存在。似乎,谁拒绝承认,谁就远离了文学。而他正是以要与它合而为一的目的--通向文学就是通向自身,不容置疑地朝着这一方向行进,这种不容置疑的需要在我们的理解中趋于抽象,逐渐失去了可理解的成分。说到底,他把文学变为了自己一人的宗教,而我们并无能力,也无机会踏入这一教堂的殿门。
孤独与文学的终极关系
——“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不是像一个隐居者,仅仅这样是不够的,而是像一个死人。”
文学与孤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天然的联系。文学保证了一种独处,它是孤独者的掩体,而写作提供了一种其他事物所无法给予的精神慰藉。为了保卫他与文学的关系,卡夫卡奋尽全力地要保卫个人的孤独。这要求他无论在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要将自己孤立起来。于是,在他身上自然产生了一种将自己与所处环境相分离的意图。这种意与外界隔绝的心理,促成了一种怪异的行为模式。我们的全部感知力在此遇到了困难。
因为卡夫卡这个名字总是与一个被拘役、被禁锢的意象联系在一起,他的个人意志的表现方式呈现特殊的封闭性,使我们苦于在其外部徘徊不得入内之法。他用病态的自禁,构成对外部世界的违抗。如果说抵制外部世界的压迫成为了一项活着的必然任务,一旦来自外部的压迫解除,人就会把敌意指向其自身。卡夫卡有着对钳制灵魂的意志的外力的特有敏感,使得他将此带来的恐惧与不安在语言中转化成为清晰具象的文学。
孤独者的重要特征之一,是与自我对话。卡夫卡也不例外。他尤其迷恋于自我分析。但是自我分析的意义何在?它让他具有了同情自我的能力(如对于自己在父子关系中处于永恒的弱势地位这一带有绝对夸大成分的处境思索)。一谈及自己就势必陷入悲观情境所体现出的是对自身非同一般的关注。当他开始进行自我分析,他也就进入了一个并非与他人共有的世界。在这里,他将对自我的关注置于所有事物之上,那么人所共有的孤独感就在他身上变得格外严重。这正是他有别于他人的地方,善于将个人处境提炼成一种了无生机的绝境,从中发出最深刻的悲观主义的声音。这种抑郁的症状充斥着他整个思想。把心灵上的个人困境提升到哲学意义的层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但不停地对自己的行为加以说明,无疑是一种自我折磨的表现。
或者,我也愿意这么理解:卡夫卡进入了一种比个人孤独更强大的孤独中。作为普通人的我们通通被排除在这种经验之外。给他以文学,意味着同时给他以死亡。而他已抓住了那不会跟死亡一起死去的东西,这东西最终就以文学的面目出现。这多少有点十字架色彩:为了更加坚定对文学的投入,设法进入一种死亡强度的孤独中。仿佛文学向我们保证了一种必将获得的痛苦。在它得到言语的表述之前,已经让人产生一种无望的感觉。
选择一种核心关系
——“据我所知,生活所要求的东西,我身上一样都没有,有的只是人类普遍存在的弱点。”
——“有种生活,你必须与它作斗争,女人--更直截了当点,或许应该说是婚姻--是这种生活的代表。”
卡夫卡在日记中不止一次地发出了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追问:也就是他在处理各种关系上遭遇的困难。文学虽然代表了更高的生活准则,关系到重大的价值抉择,但与文学的关系同他与生活的关系以及与爱情(或婚姻)的关系形成了难以调解的冲突,以至于他陷入了一种不得不进行非此即彼式的取舍的困境。
在文学与后两者之间保持平衡,他至死没有这个能力。难以处理自己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在人格上表现为一种退缩性。他在不同时刻受到个人弱点的制约,但这作为一种性格又具有内在的吸引力。他不能真正地融入生活,不代表生活中的他缺乏魅力(以下省略300字)。
他崇拜并惧怕那些无论外表还是内心都比他更强大的人,如他的父亲、他的堂兄以及他的舅舅。关于父亲,他曾发出这样的哀叹:“在每件小事中,你都通过你的榜样和你的教育向我证实我的无能。”生活只是一系列“突破父亲的势力范围、进入脱离父亲影响的区域的尝试”。而他又曾这样期望于他的舅舅:“他是否有法子将我从这些事物中解脱出来,能否带我前往何处,使我终于得以着手新鲜的事业”。
他比谁都更意识到自身的脆弱性,因为他不是一个决心面对生活的人:“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以我幼稚可鄙的面目来严肃负责地评价作为伟大的成年男人的未来。”他将自己在个人生活和应对家庭关系上的失败作为一项既定事实来接受,并用不间断的自我贬低来鞭笞自己。
选择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种核心关系--是他对自己提出的最难解决的问题,也是他作为艺术家面临的最大障碍。他确实与此展开过对抗--但至少对于爱情,索取与克服的矛盾始终存在着。
生活本身成为了他追求之物--文学--的障碍物,爱情的存在并没有从根本上使生活变得可以忍受。相反,它与生活是同谋关系。把一个人的文学生命毁了的,正是世俗生活对他的同化。它成了威胁灵魂的自我存在的因素,成了必须加以卸除的障碍。为了使自己毫无阻碍地进入文学这一城堡,卡夫卡就必须从生活退出。
从对生活的拒绝获得创作的力量这一决定起码可以理解,但卡夫卡对于婚姻的恐惧又从何而来?好像,一选择结婚,他就会失去自己身上最本质的东西似的。
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让一个精神高度集中的灵魂投入爱情这一不堪忍受的生活为我们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中,那么爱情可能会将你的精力吸附得所剩无几。对文学的爱将会因爱情而受到损害。必须以对爱情的拒绝来向文学表明忠诚,因为在卡夫卡的心中,对文学有着比对爱情更为强烈的欲求--在文学面前,一切都降到了最次要的位置。女性可能暂时地作为援助者出现在他生活里,但不可能长久性地作为拯救者出现在他生命中。通过对爱情的舍弃实现与文学的结合,这种关系必须是通过一种艰难的抉择被固定下来。
为了把生活和爱情推向远处,卡夫卡用尽了自己对这两者的全部恐惧来向自己解释自己的这一行为。投入生活与婚姻,意味着与自身之外的事物建立联系,而疏离自身之内的文学。这是不可原谅的。与文学的关系最终压倒了其它关系。文学为他提供了一种形而上的防御,使他免受世俗生活的约束和损害。作出这样的决定并不需要伟大的智慧,而需要一种弃绝的毅力。
作者与作品的一体化
——“艺术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种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新的痛苦。”
我相信以下这一经验并不是个别的:当你一开始阅读卡夫卡,其他作家的身影就会自动从你视野中淡出。他在你心里产生的印象过于强烈以至于把其他作家的形象暂时挤出了你的脑海。
作家通过作品向外界显示自己,卡夫卡尤其如此。他属于这样一类作家:要读他的作品,你就不能对他的个人生活,甚至感情经历视而不见和避而不谈。关于文学的问题需要回到生活中才能得到说明。没有这些经历作为前提,他笔下的人物和世界就无从解释。他的作品从来就没有隐去叙述主体,对作者形象的自我揭示总是先于对作品人物的。仅仅将他视为一个作家远远不够,他将自己也变为作品。我们于是不得不对他的精神生活表示极大的关注,并渴望到达他内心的隐秘世界,接近他精神的核心。
事情还不止于在作品与实际经历间寻找对应关系,而是发展到了这样一种地步:一个作家的性格问题成了他文学作品的核心问题之一。这样的作家常令我感到沮丧。因为我更希望我不用去了解你出生于什么样的家庭,家庭成员几个,谈过几次恋爱,有什么特别的心理癖好就可以无障碍地阅读你的作品。而卡夫卡不行。何况,即便有了各种各样的日记、书信、格言、随笔等资料的辅助,卡夫卡依然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对象。是他的文学要求我们去想象他的生活,思索对他的性情产生决定性影响的东西。以至于,在我们的考证视野下,他的任何一种行为都带上了象征性。他自身的强迫症似的自我禁闭,布罗德布道似的传记,加上外界赋昧式的推波助澜,共同打造了一个泛神秘化的作家形象。而我们,正是被这样一个形象唤起了严肃或不严肃的好奇心。
一次创作常被看作是对个人精神的表达,卡夫卡在作品中的自我投射不可谓少。他将个人处境与文学需要紧密联系起来,导致最后要把他的个人问题与他作品中出现的问题分开来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对此,我无法将其视为一种值得称之为伟大的品质。
没有其他人的自我图像像卡夫卡的自我得到这样细致而又不确定的展示,从卡夫卡个人性格中提取出来的东西对我们而言是极度陌生的,或者说对卡夫卡而言属于自然属性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却显得不可思议。他被自己的性格引入幽闭的世界,而他的作品也由一种阴郁视域(让人联想到乌鸦的视野)引出一片具有沉郁、晦暗特征的世界。除了灰暗色调外,不再有其他生动的画面。一种以个人气质为基础的个人风格,在创作中扩大了其个人感受。面对这种灵魂中的纤细品质,我们首先感到理解上的无助,并由好奇转为迷恋(或假性迷恋)。
对作者本人的关注取代了对作品本身的关注,在我看来不算是一件为文学价值加分的事。假如把卡夫卡的人生经历理解为一个寓言,他的行为必将处处带有寓意和暗示性。读者会因对他的阅读而感到被拉入某个具有宗教氛围的神秘主义的世界里。
一些我们都会有的情绪状态,在卡夫卡身上却以格外特殊的方式表现出来。试举一例,我们每人都有过一种称之为挫败的体验,而卡夫卡却不止如此,“我将通不过年终考试,假使竟然通过了,那么我在下一学年中也将毫无进步可言,假使到头来竟然头晕脑涨地又过了这一关,那么我在中学毕业考试中也将最终被淘汰,反正我肯定会(不管什么时候)以我惊人的无能使我的父母和其他所有人目瞪口呆。”这一极其顽固的否定性逻辑对于熟读卡夫卡作品的人来说,应该不会陌生。在《诉讼》中,约瑟夫k在未经事实论证的情况下,于第一时间被判定为有罪,无论之前与之后的事实如何,这个先在的判定都是不容置疑的。同样,卡夫卡将自己判定为无能--这无能仿佛是随着出生一起到来并被先天决定的,他的所有付出都在于验证他的无能。这种在个人评价上不可理喻的悲观,即便是运用我们对人性的全部理解,也依然不能够完全地予以解释。内化为属性的自卑心强行要充当法官,并对自身作出负面的定性和判决,这种逻辑或许是卡夫卡身上所包含着的诸多不可理解的谜题之一。
一切对卡夫卡发生的,反复表现为一个特殊主题,当然,这个主题已为别人所阐述得几近再无阐述的余地了(不过我还是想在后面再作些看似多余的补充)。
日记和格言是卡夫卡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个人日记理所当然成为被读者更快予以接纳的方式,并为他争取了不少心灵上的同情者。人们感到,不去阅读他的日记,就无法接近他内心世界的真相,获得对他的准确认识。另外,用格言的方式构筑精神世界的图景,将精神当成一种对抗世俗的实体力量,是卡夫卡的重要创作方式。他用想象创造出一个有别于现存世界的世界--一个可以用宗教语言和象征意象来表现的世界。他的想象力具有特殊的倾向性和魔幻性质,并朝着有组织的状态发展。但这一迷宫般的思维结构往往避开了一切理性的解释,因为似乎在一种暧昧不明的状态下,它更容易被接受。无疑,他的个人性格与作品时常失去了必要的界限,是两者共同的密封性反复激起了人们的阅读欲。
为什么是卡夫卡
然而为什么是卡夫卡?
为什么是他将自己的形象如此强烈和深刻地作用于读者的印象中并在他们心里占据了一个不可替代的位置?或者说得更直接一点,为什么是他忠于自己而赢得了整个时代,如果其他大部分作家只是忠于时代而丢失了自己的话?
当我们意识到自己与卡夫卡居住在同一个地球,便会感到猛然一惊。我们无法逃避卡夫卡的小说,是出于与我们无法拒绝自己身处的世界同样的原因。对卡夫卡的敬意来源于对现实处境的深深确认。原因可能在此:他把我们按到了糟糕处境的最底部,并使我们窥见到人与世界的真正关系。
因而对卡夫卡,需要更为谨慎的阅读,即便阅读了他的全部作品也不意味对他有了全面的了解。出于一些人所共知的原因,我们对他的所知永远都是极为有限的。他习惯于用个人化的语言表述一种绝对存在却又难以描述的东西,对此,无论哪种解释都可能有失准确。
卡夫卡的无物之阵
理解卡夫卡,毫无其他的办法。而任何一次对他作品的阅读都不是轻松的体验。他让我们停在某种状态,令人沮丧地停滞不前,在可能性的迷雾中,在充满阻力的空气里,我们只有不停地毫无方向地乱动才能守住原地--这就是卡夫卡的无物之阵。
在这一世界中,恐惧是无处不在的,整个氛围渗透着本体性的焦虑,人随时可能无故落入需要为自己辩护的处境(《诉讼》),需要证明自身存在的合理性(《城堡》),不然就是必须不加抵抗地承受存在给自身带来的一切毫无理性的变化(《 变形记》)。
世界失去了其应有的样子。看似偶然的处境却反映出必然的困境。人在其中似乎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希望,似乎又没有。
《诉讼》我至今没看完,《变形记》其形式始终令我难以接受,那么,唯一可谈的便只有《城堡》了。我想,即便有一天我全然忘记了该书的内容,也不可能忘记14岁初次阅读它时的震撼性体验。这震撼并未立刻产生使我对文学的兴趣有所升华的效果,而是令我头一次感到我可能触及了文学的真相。在语文老师指导下写惯了歌颂体文章的我,猛然意识到这才是文学的本来面目。这就像是一个整天迷恋于在沙滩边用脚扑水的孩子,突然某一天毫无预兆地游到了一片阴暗的深海区:这才是真正的大海啊,她想,游到这里以后,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日本小说家高桥源一郎(一个很有趣的人)说“小说是一种建筑物……造入口,再造出口”,而作为引导者的作者,则指引读者“在地狱里转上一圈,然后最终被解放,从里面出来。”而读完卡夫卡,你会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出来。他原本也没有要来引导你。他只是给你造一个有入口而无出口的世界。对此,李庆西给出了一种最有意思的解读:“登录城堡”是卡夫卡预设的一道程序,一个被设定的“目标文件”,而k的存在就是为了不停地进行登录(他的登录行为具有像上了发条一样永不停歇的机械性),直至他精疲力竭而死去。这一解读很好地启示了对《城堡》结构的普遍困惑:为何卡夫卡选择了一个难以完成的故事,让它处在一种无法进行下去的状态?卡夫卡艰难地为“人反复地登录目标文件”这一主题在文学中寻找对应的结构形式,它将永远处于过程中,因而必然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这正是《城堡》这一结构力量体现出的哲学命题--人无抵达的可能性。也唯有结构的不完整,方能对应出困境的真实性。一旦我们接受了这一结构深处最隐密的暗示,疑惑也就不成其为疑惑了。
但我们的存在必须以到达的可能性为起点,如果构成人行动的条件本身并不足以帮助人抵达行动的目的,那么我们就需要思索把我们与我们的目标隔开的究竟是什么了。
在《城堡》中,人物本身并没有表现出绝望的意识,甚至可以说k并不具备个人化的性格。在其身上,象征性超越了现实性。我们并非从人物性格,而是从人物处境去理解他。卡夫卡正是通过其处境而非性格,归结出现代人身上的共有特征。这句话或许很怪异,但事实如此。当k从小说世界里走出,与真实世界中的我们重合的那一刻,便强有力地唤醒了我们对于自身处境的感受,人们可以清楚地在他身上照见自己带有恐惧神情的脸孔。
于是,走进城堡似乎成为存在主题的现代性标志。对卡夫卡的不断解读成为现代主义身上不能卸下的灵魂包袱。对生活于现代环境中的人而言,《城堡》所具有的现实意义在于,它为现代人提供了一套体验模式,一种思维特征,或者,一个表达与交流的生存语境。仅仅这一项,就无可阻止地成就了卡夫卡。他将自己对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的切身体验,推向哲学意义的升级,而并未使之落入社会批判这一层次。他使恐惧这一来自内心深处的感觉有了秩序和形状,并远远超过我们已知的恐惧概念,但这并非借助于言过其实。而他最后的成功则来自于这个世界对他感受的有力验证,他打通了个人经历与时代处境间的联系路径:从自我体验出发,却掘到最根本的问题。在他的个人处境与时代困境之间内含着意想不到的联系,因此,他的自我就不再是微不足道的了。
我们不得不说他对此有一种特别强烈的感知,因而发掘出了一个对他之前的文学来说还是陌生的领域。这或许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重负,这种重负造成卡夫卡对自己的创作感受的失语,使得继续以一个小说家的身份示人变得艰难和不可能。
在个人化的语境里与卡夫卡相遇
我不惜以恶意如此揣测:这样的人构成了受卡夫卡吸引而聚拢在他周围的读者的绝大多数。基于自己各自的共鸣作出反应,他们借卡夫卡获得了对自己的深深认同,而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与卡夫卡所发现的孤独并非同一事物。卡夫卡需要这种孤独,是由于他可以借之把自己推至处境的极限,因而获得写作所需要的那种巨大的驱使自身意志的压力。而大部分人只是将孤独作为一个消费情绪的名词来为自己所用。
然而什么才是对卡夫卡恰如其分的反应,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某种程度上,是卡夫卡而非我们所处的世界本身使我们陷入了某种不知所措中。这种不知所措是由于卡夫卡作为“预言者”与时代发展间的相互印证的效果给我们造成的惊奇。就像赫然发现最陌生之物原来占据了我们世界的最核心位置。我们在面对这陌生之物时却感到它的真实性已远远超出了那些熟悉之物,只是它们被叙述的方式令我们感到空前地怪异。于是,卡夫卡本身便已构成一个仿佛需要被破解的谜。
卡夫卡的才华所展开的方式使得时代对他保持了持久的好奇--一个世纪后仍停留在这股氛围里。现代人感到对卡夫卡的奇怪需要--不论在现实层面,还是精神层面,尽管卡夫卡并没有在作品中提供足够多的希望--这是通常人们想从小说中得到的一种东西。当然,如果他意识到他的作品将会招来多少读者,他在读者心里又会引起何等不寻常的关切,最重要的是如果对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可能引发的社会反响具有与对时代问题同样的预见能力,他又会怎样看待自己的创作?
无从分享的卡夫卡
被这个世界围住的卡夫卡,最终也使得这个世界被他所围住。那使他成为伟大者的东西,我其实并无兴趣。我所感兴趣的是:他与文学之间的关系,和其他人与文学的关系在模式上和性质上有何不同。卡夫卡对远离文学的世界并不关心,他比我们多拥有了一层抽象意义的文学观,这种文学观难以与人分享。就他的成就而言,已是一位作家可能获得的最大成就。可他从未将那个过度清晰的自我从创作中清理出去,自始至终,我对这样的作家的敬意还是有限的。
卡夫卡对我们的世纪而言显得如此重要,以至于面对他作品中的那些缺点,人们永远都主动加地以忽略、避而不谈:公文腔的叙述体,不具立体性格的人物,对搭建结构表现出缺乏把握的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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