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夏天,青年老李站在首都国际机场到达大厅里。
黑色的行李箱陪伴在一旁,沉默不语。
老李已经站在原地两个小时,手里的机票已经在无意间被蹂躏得褶皱。
此时是盛夏,宽阔的机场大厅却没有酷热的味道。但老李白色的体恤上已经有了清晰可见的汗渍。
他的小腿已然开始微微颤抖。肉体在悄无声息而又刻薄地发出抗议。
老李环顾左右,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箱,迈出了一大步。
其实他早就知道,那些所期盼的,并不会到来。
有人说,别人的爱情是一段段故事,那老李的爱情就是五场事故的堆积。
事故一:如果你丫赶上火车,就直接全剧终了
爱情需要一个发生地。
老李的爱情在北京。
但在大学毕业之前,他并没有在北京停留过太久的时间。
直到发生了第一个事故。
那年秋天,老李在南方读书。此时北方的盛秋寒峭并没有影响到南方的骄阳。
老李坐在屋里,穿着白色的汗衫和深色的短裤,深蓝色拖鞋就着收音机里莱昂纳德科恩的《I am your man》的音乐有节奏地在瓷砖地面打着节奏。
这时候电话响起。老李把声音掉低,拿起电话。
“喂……啥!什么叫你没坐上火车,我把你提前二十分钟送进火车站你都没赶上火车……那现在怎么办……哦坐慢车去北京那你一路好走……嚓!你让我跟着你去北京凭什么……遇人不淑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出门!”
就这样,老李来到了北京。
北京于老李并不陌生,因为很多老朋友都在这里。包括凡儿。
凡儿是老李中学同学,两个人并不算熟悉,也不算陌生。大学时,老李和很多朋友都通过书信来往,其中就有凡儿。
凡儿并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美女。中长发,身材不高不矮,五官精致但不算出众。中学时老李曾有兄弟稀罕她,老李无意从中调剂过,也多少和她熟络起来。
新世纪前的北京到处弥漫着新东方的味道。差不多全北京有志向有野心的年轻人都涌到海淀眺望美利坚。 这样的狂躁气氛只有二十年后的中关村创业街才可以比拟。
老李被这种气氛所感染。凡儿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更多的人被这种气氛所感染。
老李在北京逗留的时间并不长,但当他满怀激情地回到南方时,北京和USA这两个词语被深深嵌入他的灵魂,和他的钱包。
事故二:多喝水,因为和水有关的都不是小事
后一年中国发生了两件大事:长江大洪水和电影《泰坦尼克号》。
洪水对老李的影响是这小子马不停蹄立刻跑到了北京避难。
老李到了北京后,一边在新东方学着英语,一边到处游玩。凡儿这期间忙着实习,只和老李单纯地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的名字叫做《泰坦尼克号》。因为盗版,整个画面都模糊不清。但它是《泰坦尼克号》,代表了一个时代和那个时代对爱情的野望。
多少年后的今天,老李依然忘不了,在那个昏暗的小放映室里,屏幕上巨大的邮轮撞上冷峻的冰山,尚在消瘦的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对凯特温斯莱特温柔说“You jump I jump”时,凡儿在屏灯下微微抖动的肩膀和白皙的双手。老李用喝水来掩饰窘迫和骤然的加速心跳,但目光早就从深邃蔚蓝的汪洋大海转移到凡儿一眨一眨的睫毛和眼泪呼之欲出的眼眸。
老李并不是没有恋爱经验的雏鸟。凡儿也并不是让他失魂落魄的绝代佳人。但人和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微妙,一个瞬间被点燃了火焰,就在苍穹幽暗的黑夜绽放出闪烁的光。
老李事后回忆起来,大笑说,泰坦尼克撞上了冰山,我撞上了《泰坦尼克号》,然后就晕菜了。
后来,老李恋爱了。
事故三:华盛顿在右边,北京在左边,你在中间
老李拿着美国大学的offer,呆看着坐在一旁的凡儿。一时表情凝重起来。
两个人申请的同一所学校,却面临截然不同的结果。老李知道,这是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恭喜啊。”她说,脸上带着不明情绪的微笑。
这是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个春天。窗外是停留在时空隧道的北京:炸开芽的柳树,迫不及待的桃花,呼啸过路的狂风和蔚蓝忧郁的天空;过路的行人大多低头听着随身听,里面放着世界各地的口音,
他们神情迥异,各不相同,自然也不会有人在意一旁小楼内两个年轻人紧皱的眉头和乱乱的思绪。五月,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樱花路上的一声轰鸣响起,整个中国都被震惊。美国人的飞机轰炸了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消息传来的同时,各种流言蜚语也弥漫在京城的空气中。
老李身边也陆续有朋友签证失败,断了留学梦。
办理签证那天,凡儿跟着老李一起过去了,她选择在门外等他。
老李是当天等待面谈的最后一个人。
坐在椅子上等待时,他的手心一直在出汗。大脑一片浆糊。
他想扭头透过窗户看到凡儿的脸,却发现窗户的角度只能看到庭院里的老鸦窝。
在老李的名字被叫到那一刹那,他的第一反应是“赶紧逃”。
走出大使馆,老李看见凡儿的脸,表情复杂得让他心疼。
两个人呆望彼此许久,春风从中间掠过。
老李打破了沉默,只说了三个字:“通过了。”
顷刻间,凡儿泪如雨下。
事故四:放下你那该死的《精南》
“最近我一直忙着考试,周末还得去打工……”
“嗯……哗啦”
“最近教授对我的态度有改变了,那天还单独夸了我……”
“嗯……哗啦”
“我……你在干嘛呢?哗啦哗啦的。”
“看杂志……哗啦”
“什么杂志?”
“《精南》……哗啦。”
老李并没有和凡儿分手,开始了异国恋。
一个去了华盛顿,一个留在了北京。凡儿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每天朝九晚五,同时也在申请着去美国。两个人利用时差的缝隙打着越洋电话,1分钟3毛钱。
但后来老李越发觉得心累了。凡儿喜欢上了一本当时流行的具有浓烈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杂志《时南》。老李每次打电话过去,对方都在翻阅这本书,日子久了,老李忍不住自问:我在跟杂志说话还是在和人说话?!
好几次老李都恨不得冲进电话线,跑到另一端把那本杂志扯碎了扔到地上。但作为一名思维严谨智力卓越有前瞻性的理工男,老李知道要实现这个技术至少要等五十年。
被时间和距离蹉跎的,不止是耐心,还有两个思维方式的偏离。
老李忘了从哪一天起一时贪懒没有给凡儿打过电话,但从那个时刻开始,两个人的沟通越来越少,渐行渐远。
这是个古老俗套的剧情,没有什么曲折或者惊喜地发生在了老李和凡儿的身上。
事故五:你好,再见
临回国前,老李通过以前的朋友,让他们告诉了凡儿自己飞机的日期和航班。
在飞机上老李的大脑便一分为二,理智和感性你来我往,争论不休。
当他落地时,望着喧闹拥挤的人群,感到难以克制的孤单。那个人并没有出现。
他站在原地,大脑继续诡异地交锋着,偶尔走神地想到很多事情:中国申奥成功,男足进入世界杯,中国加入WTO……老李突然发现,这一年所能想到的,都是美好而崭新的事情。
这让他无比沮丧而又心怀希望。
他的目光继续搜索机场每一个角落。会不会因为两年时光匆匆,两个人都有了不小的变化而擦肩而过呢?!又或者,她在某个角落,也在为要不要出现而内心摇摆?!
老李觉得自己的大脑里装了几十个二踢脚,嘣嘣嘣地乱炸,响声从血液贯穿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两个小时后,他终于承认:一切都是虚妄,那些所期盼的并不会到来。
老李环顾左右,深吸一口气,提起行李箱,迈出了一大步。
老李讲这个故事是在若干年后北京国际机场的某个咖啡厅里。
他四十出头,在美国的家里有期盼的娇妻和可爱的儿女。
他比十五年前更加爱笑,也更加老练。
有些事他已经记忆模糊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影子。
凡儿怎么样了?我问。
后来嫁人了,移民去了澳洲。他回答。
这件事对老李的影响很大。他一度安静了十年,不苟言笑。
但如今他已经可以就着深夜红茶把这个故事讲出来了。
我们的执着和念念不忘,如果在数十年后,终能换来一句“没什么大不了”。
想来也是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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